这日，程家一家人正在一起吃早饭，明明是一大家子人，气氛却有一种诡异的安静。以前话多爱热闹的程老夫人无精打采一言不发，但胃口依旧甚好，一口一口地吃着胡媪特意蒸的鸡腿肉。
第五个腿了。程少商看着胡媪又动起手来剥鸡腿肉，心里默默吐槽，趁着母亲大人不注意，拽了拽长姊的衣袖，朝着大母努嘴，又悄悄在食案底下比出个五。
程娖看着进得香的老太太，真心觉得自己老了能活成老太太这种心态也挺好，任他外界腥风血雨也不影响自己吃吃喝喝。
“家主！女君！”程家门房上的家仆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萧夫人停箸，冷着脸说：“慌什么？有话好好说。”
小家仆对着老太太和程始夫妻行了一圈礼，缓和了一下情绪说：“家主、女君，宫里来人说午后要来宣旨。”
程始与妻子对视后，吩咐道：“知道了，你去找汲槲他们，叫他们先准备起来。”
“是。”小家仆应下。
“夫人说的对，这府里是该立一立规矩了，我当是来抄家了，慌慌张张的。”妻控程始说。
夫人刚要接话，就被程老夫人打断：“儿啊，是陛下要给咱家赏东西了是吧？哎哟哟，不愧是阿母的好孩儿，真有出息，不罔……”
程老夫人越说，程承头垂得越低了，程姎在一旁看着心中酸楚难耐。
萧夫人看着不忍，强行打断老太太：“将军。将军，咱们是因私离了万将军和辎重队伍提前归来，这圣旨理应应当是大军尽归之后才到，也不知陛下这是何意。”
程始心里也奇怪，思索着说：“是啊，就算是陛下一时兴起，怎么就这么早给咱家封赏？万兄家的赏赐都给到老夫人了，如今都尚未收到圣旨，咱这无名无望的，圣旨竟比万兄家还早到。”
“这不甚好？我儿得陛下爱重！我儿光耀门楣啊，哈哈哈哈！你和三郎果真是阿母最疼爱的孩儿！”程老夫人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高兴地说。
“君姑，且不说万将军是开国侯爵，这万将军可没少帮咱们家，该有的礼数敬意是不能少的。何况万将军已经说了，待万老夫人迁进新居，便把如今的宅子赠予我们家。”萧夫人眼看老太太又扎人心，提前把有新房的事暴露出来。
“新居？万老太太搬走了？”程老夫人惊讶，隔壁搬家居然这么安静，一点风声不漏。
“是啊，陛下赐了万兄新宅子，万兄就把原先的宅子赠给咱们了。我与元漪都说好了，万老夫人原先的院子就给阿母住，回头阿母自己看看缺什么，儿差人去给您添置。”程始顺着说。
“赠予？那就是不要钱咯？好好好，真好！”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
话说这要领旨谢恩的话，长房一家必然要整整齐齐，程娖看还没来得及学礼仪的妹妹坐没坐相，不是仰着就是撅着，只想以手抚膺坐长叹。
“阿父阿母，儿与嫋嫋用好了，先回房了。”
“我我……”还没吃饱。程少商一脸的难以置信，但接受到长姊的眼神，还是乖乖听话的起身。
程始和萧夫人大概明白女儿要做什么了，双双点了点头。
“阿姊！阿姊，我没吃饱。”程少商迈着小短腿跟在长身后，委屈巴巴。
“就这吧。”程娖走到偏房小院站定。
程少商左看看右看看，就看到长姊掰断一个光滑直挺的树枝，满脸“慈爱”地走近自己。
“我也没想到这么早，小嫋嫋，突击一下吧。站直！”程娖把威慑用的木棍敲在手心，突然冷了声。
………
冬阳当空，时至午后，程始身边的家仆刚到偏远门口就见到小女公子跪在软垫上，头上顶着个木盘，双手相合保持着齐眉的高度。大女公子站在边上，手里拿着树枝。
“女公子，宫里来宣旨了。家主还要奴告诉女公子，来人是陛下身边的曹常侍。”家仆以最快的速度交代清楚。
“什么？”程娖拿下妹妹头顶的盘子，挥手示意“行了，我知道了，你先过去。”
程娖说完看着躁动起来的程少商，深深叹气：“拜下去。”
程少商乖乖跪好，双手贴于额头拜下去。
“起身吧，咱们去接旨。”细节问题颇多，这耽误了太多啊。程娖心里哀叹连连，暗暗把妹妹的礼仪课也提上了日程。
姐妹两个到了前院，程娖看着门口乌泱泱的一片，心里咯噔一下，松开牵着妹妹的手，为妹妹整理了一下衣衫和鬓发，然后正了身形脚底就如踩着平衡车一样又稳又快地移动到府外。程少商有样学样，走起来远没有程娖的步伐稳定，但也算得上端庄了。
程娖姊妹二人乖乖巧巧地站到父母身后，一家人保持肃正，等候内监宣读诏书。
曹成见程家人到齐，随机带着两个小内侍走上台阶，拿过托盘中的一份诏书，双手平举，目光不着痕迹地越过程始夫妇目光落在程娖身上，暗暗对程娖的稳重表示肯定。陛下还交代了，看看长得怎么样……甚美，一时间找不到最佳的形容词，反正就是甚美。
曹成目视前方，高声道：“程始、萧元漪听诏——”
一家四口固颐正视，平肩正背地跪下，出身大族的萧夫人毫不意外的礼仪周全，曹成意外的是平原君程娖礼节的流畅程度甚至比其母还要好几分。
“制诏校尉程始，朕闻贤可兴国，建国当封，程始深执忠孝，屡立战功，固封关内侯采邑曲陵，食邑五百户，以彰功绩。”
“臣，接诏谢恩。”
一家四口整整齐齐行过拜礼，曹成把诏书放到一边的托盘，客气地说：“曲陵侯要再等一下。”
程家四口齐齐愣了一下，眼见曹成又拿起一份诏书说：“平原君，上前些听诏吧。”
程娖心里一百个问号，面上不显，淡定起身跪倒父母身边立直身子听诏。
“制诏平原君程娖，操洁风霜，誉流邦国，彤管贻训，清芬靡忒，真女中之英才耳。今召娖入禁中秘府，改用命尔为秘府丞，秩比六百石。”
“臣，领旨谢恩。”程娖心里惊涛骇浪，出于礼仪还是保持镇定。
这个秩比六百石啥意思呢？比三叔工资都高……秘府啥地方呢？禁中藏图书秘记之所……
“曲陵侯、平原君，还请起。”
小内侍闻言，忙拿起前一份诏书双手交于程始。
“陛下吩咐，让平原君静候入宫旨意，且先在家与家人亲近歇息。”曹成笑眯眯地叮嘱，上前把给程娖的诏书交到程娖手里，又虚扶了下程娖。
“多谢常侍（多谢常侍）。”父女二人谢过曹成，送别了一众内侍。
一家人目送着曹成带着内侍走远，颇有默契地齐齐长出了一口气。
“陛下这是几个意思？”程始面露忧愁，实在看不明白。
“天将降大任于德音也。”程娖握着圣旨诏书阴阳，心里话实际上是总觉得老皇帝他没憋啥好屁。
“唉，圣心难测……你又做甚我不知道的事了？”萧夫人难得当着女儿的面叹气发愁。
程少商看长姊摇头否定，嘴上又不知道该回啥话，心一横，拽着程娖就往里走：“阿姊，走，我给你背书听。”
萧夫人脸又拉下来要斥责，被程始握住手拦下，萧夫人思索再三最终烦躁地挥挥手让人把赏赐拿回府里，自己大步流星地回房闭关消气去了。
………
圣旨风波过了几日也不见有什么动静，程家长房选择性的忽略掉此事，该吃吃该喝喝，继续按部就班地过日子。
因着关了搅家精葛氏的禁闭，送别了安抚好老太太的董吕氏，彻底绝了董家作死的机会，“热闹”了二十几年的程家迎来了难得的安静祥和。
程娖在小妹房里一边处理书文庶务，一边听着小妹磕磕绊绊地背书。
“……竺竺……竺谏……朝……遗……遗失馀。姓名讫，请言物！”程少商背到最后一句，啪得一拍桌子，笑眯眯看着长姊，一脸求表扬的表情。
程娖把刀笔搁在一边，抬眼看着程少商，无奈地说：“续増纪、遗失馀。又漏了。”
程少商小脸一垮，十分泄气地往书案一趴，把刚才背的书卷一点点推开，又看了起来。
“字认全了才好学旁的东西。而且百家典籍多用篆字，你不好好学，如何看得懂那些百工之书？”程娖对妹妹的学习进度已有预料，当了十几年文盲，学起来慢完全可以理解。
“阿姊，我能不能先学学实务啊？或者和读书识字穿插着来，日日在屋里读书实在憋闷。”程少商把摊开的《急就章》往前推了推，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将最后几句又过了过。
“你要是把《急就章》的几篇背完，我就去求阿母。别乐，你要是开始学实务，那先秦典籍、诗经辞赋、制香标花、投壶蹴鞠就都要提上日程了。”程娖冷酷无情地戳破程少商的幻想。
程少商笑脸瞬间消失，又恹恹地趴回书案，竖起书简继续看。
程娖见状无奈地笑笑，继续着自己的事。
“诶？阿姊，不如你帮我转成今隶，我再学？”程少商移开书简漏出脸，对着长姊眨眼卖萌。
程娖下笔不停，圈出了一处大额出账，张嘴回道：“好啊，那你来看账？”
程少商正要继续哀求，门外突然传来一个仆妇的声音：“大女公子，葛家来人了。”
程娖轻出了一口气，对着门外的身影道：“知道了。”
仆妇隔着门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走吧。”
程少商仰头望望高挑的长姊，嘟着嘴把书简往脸上盖了盖，作出了无言的回答。
“乖，听话。”
………
据门房通报来看，葛家此番是葛家长媳陪着太公前来，这一下让程家众人颇为意外。据通风报信的莲房所说，门房通报时，老爹和二叔正在饮酒作乐并着敲卮唱曲，二叔程承当场吓掉了木箸。
程始遣人去葛家告知时，料想着葛太公年事已高，大概会是葛家长房来人，没想到老人家竟然亲自前来。
程家一家人除了老太太，整整齐齐站在门口，程娖带着妹妹最后来到，萧夫人不满地看了眼小女儿，却对着大女儿斥道：“越大越不懂规矩，还要人人家长辈等你吗？”
姊妹俩都不傻自然听得出亲妈指桑骂槐，程少商想上前为长姊申辩，被程娖拽住手腕。
“是女儿耽搁了。”程娖心中有些不认同抓着小事当众训子的老母亲，但眼见着葛家马车停下，便拦住了妹妹并恭敬认错，图一个息事宁人。
程少商表情复杂地抿紧嘴，看着长姊的侧脸，心怀不忿地抽出手对着母亲行过礼后，就低着头保持静默。
葛太公由长媳搀扶着下车，老人家面孔与其女大为不同，长得十分慈眉善目，虽是商贾出身却有些儒士之气。搀着君舅的葛舅母生得一副和气的圆脸，周身都散发着敦厚温柔的气质。程娖随父母离乡前与葛家人是见过的，倒也不意外葛氏与其家人相差甚远，从未见过葛家人的程少商因为过于意外，忍不住地多看了葛太公和葛舅母几眼。
面对葛家来的二人，程家众人齐齐上前见礼。
程家葛家在乡里时是毗邻而居，程家的老二老三为着读书的事没少受葛太公的照拂。虽说葛家嫁给自己女儿是个糟心的，但从不妨碍程承敬重为人忠厚大义的老太公。是以，程承拖着跛脚匆匆忙忙走到葛太公面前，连称自己的不是。
葛太公是明白人，自己的女儿什么品性自是心中有数，扶着程承手臂温言劝慰：“唉，哪里哪里，是我们葛家对不住你啊。”
站在长辈身后的程姎红着眼越众而出，跪倒在葛太公跟前，含泪道：“姎姎见过外大父、舅母！”
葛舅母连忙上前扶起，满脸慈爱握着程姎的手，葛家一番情深关怀和萧夫人温和的神情刺痛了无父无母十四载的程少商。
程娖看妹妹木然的表情，从家人身后绕到老妈萧夫人身后，萧夫人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大女儿用有深意的眼神看向二叔又看向葛家人。萧夫人蹙眉，又见女儿眉毛一抬，一脸“阿母～”的表情，最终妥协。
“太公年迈，二弟腿脚不方便，姎姎又体弱，咱们赶紧进屋吧，别在这吹风了。”萧夫人语气轻柔，将众人引入正厅。
程始兄弟引着葛太公和葛舅母先进屋，萧夫人在后面恶狠狠地让青苁把葛氏带到正厅。
程娖姊妹跟在最后面，程娖牵着程少商的手，看着妹妹面无表情如行尸走肉。
“阿姊，我不想去。”程少商看众人进入厅堂，终于张了口。
“葛太公和葛舅母是长辈，你要见礼的，”程娖看九十斤体重一百二十斤反骨的妹妹又要叛逆，强行打断把话堵回了妹妹嘴里“葛太公忠厚仁义，心中必然对你有愧，但也不至于跟你道歉，你若不去，人家反而心中更不好过，阿父阿母也尴尬。到堂中见了礼，你就坐好发呆放空就可以了，不用说别的话。”
“是我思虑不周了，我听阿姊的就是了。进去前，我有一事相求。”程少商垂头丧气地说。
“讲。”
“阿姊别再猜我想什么了，每次都猜中。”程少商撅嘴表达自己的不满，晃了晃被牵着的手。
程娖摇摇头没有答话，轻轻弹了下妹妹的额头，带着妹妹进入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