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风平的午后，戚府后宅一派肃静，云都之人皆爽利，奴仆进出之际，规矩行事，仿若并未受到那场城楼遇刺的影响。
只是，一方遮掩的窗后，一目光凝滞的素容女子，没有动侍女刚呈上来的午膳，只静静无语的望着远处的小院。
小院儿，门窗皆落锁，不见那人清隽的身影。
“ 请问…那院子里的贵客，离府了么？ ”，月瑶慎重思索后，轻问着身旁侍女。
惊险求生之后，她还未正式向那位救命恩人道谢…
“ 听府内侍卫说，那公子今晨被元帅邀请去西南军营了 ”，侍女回她。
月瑶轻声重复…军营…他到底是何人…
凝神思索许久，她抬头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戚贤垂首迈步，缓缓走来。
他的眉间似有隐秘的忧色，月瑶想起，那夜后，还未问候表哥的情状…
“ 表哥 ”，月瑶亦走向他，不解地打量他的黯然神色。
戚贤从微愣中回过神，欲言又止，目色复杂，只静默地抬头看着她。
“ 那夜城楼凶险难测，表哥和元帅可有受伤？ ”，月瑶确有担忧，但不知为何，不好开口问询。
总觉得，与表哥自那夜后，不再如从前那般无话不谈。
戚贤微笑着摇头，柔声问候：“ 我无事，倒是表妹你… ”
月瑶走上前，踟蹰半晌，试探着问：
“ 万幸有那位戚公子相救，表哥，你知道我以前…是否认识那位戚公子？ ”
戚贤一滞，默然苦笑后，低声道：
“ 表妹，你之前，从来不过问你从前的人和事… ”
“ 表哥，难道…我的身份，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月瑶绞着交握的十指，略显不安。
为什么，表哥不愿告诉她…
“ 表妹，你还是… ”，戚贤顿了顿，只颤声劝诫：“ 还是离那位公子远些 ”
月瑶迷茫地看他，他真挚、恳求的目光，直望着她。
“ 难道，他并非良善之辈？”，月瑶压低声音，猜测道。
“ 你相信我么，表妹 ”，戚贤并不直言她的疑问，只略显伤怀地低声请求 ，“ 我绝不会害你…那位公子，与你并不合适… ”
“ 这… ”，月瑶一惊，竟不知表哥想到了这个层面。
她看着他关切难言的面容，终是颔首，轻声道：“ 表哥，我信你，只要你说的，我都会相信 ”
戚贤怔然地看着她清澈的笑眼，握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
怪他，把她带来，却无法护住她，中书令明知她的身份，却不揭露，只怕对她存了别样的心思…
那人，难道擅自做主，隐瞒皇室么，中书令何时这般权势彪炳，若她真的跟着他，是否能安然无恙…
戚贤深深地凝望着对他言听计从的单纯女郎，不愿也不敢，再去深想。
“ 表哥，你的生辰礼，别怪我迟了 ”，月瑶摘下腰间早已备好的药包香囊，双手递过去。
戚贤赶走脑中的隐秘忧思，郑重接了过来，未曾想，她还记得送他生辰之礼…
生辰啊…可他还能苟活几日，他轻捏掌中散发着暗香的药包，顿觉舌尖发苦。
“ 这药包，有安神清心之功效”，月瑶笑着陈述，“ 还望表哥记得佩戴，注重身子 ”
戚贤很快系在腰间，望着她满眼的温柔和善，他喏动双唇，迫切地，很想告诉她真相——
“ 月瑶表姐！”，一声欢快的高呼，随着奔跑的脚步而来，打断这方的低语。
月瑶回首看去，郑妍妍横冲直撞向她跑来，稚气未脱的脸上，娇笑满溢。
“ 月瑶表姐，姑父解了我的禁足，春令节快到了，我们一同去街上买胭脂首饰吧 ”
她拉着月瑶，不由分说地往外走去。
“ 妍表妹…什么是春令节？ ”，月瑶脚步踟蹰不前，略感疑惑问她。
“ 表姐，和我去了街上就知道了！”，郑妍妍兴奋地卖着关子。
月瑶回头看向那位窗边静立的郎君，方才，表哥分明想说些什么…
戚贤淡淡叹了一声，斟酌片刻后，才温声嘱咐：“去吧，如今云都街道戒严，安全不少，表妹放心吧 ”
他目光哀切，默然融于枯树影子里，形单影只的身子，照不到阴影之外的暖阳，仿佛这些热闹喜讯，与他无关…
月瑶一直远望着他，直到被带出府门，才看不见他低垂下来的暗伤眉目…
*
天色正好，云都街头，亦重新恢复往日的生机。
郑妍妍停在一间人满为患的胭脂铺前，圆溜溜的眼珠，不住地朝内张望。
“ 月瑶表姐，春令节啊，就是我们云都青年男女相看的日子，若是互相有意，即可定下婚约呢 ”
月瑶兴致缺缺地环顾着，不知该去向何处，只能由着身旁活跃的女孩领她闲逛。
她不经意地扫过街头一角，一处普通的药铺，倒是来宾稀少。
“ 妍表妹，我想去药铺看看 ”
她走入药铺，行至琳琅满目的药柜前，诸多药名中，一个陌生的药名：苣蒲，张贴于一处狭小的柜外。
拉开此柜，其中所盛的，正是那日，为那位公子所敷的碧绿药草。
月瑶静静伫立于此，回想起，她为他敷过此药后，他很快入眠的模样…
看来，这苣蒲，颇具麻痹催迷之功效也…
表哥让她，不要接近那位公子，或许此药还会有用…定下心来后，月瑶唤来掌柜，为她取出些许，包裹起来。
“ 劳烦掌柜再取些治愈烧伤的外用药 ”，月瑶将苣蒲，悄无声息地装入袖中。
看着掌柜为她忙前忙后，郑妍妍凑近她的耳边，好笑地揶揄着：
“ 表姐，你是为那位神仙公子买药呢？ ”
月瑶只轻叹一声，握着她的手，低声恳求：
“ 那位公子因我而伤，买药也是应该的，只是…还望妍表妹帮忙，把药送给他”
郑妍妍不解地挠头，“ 表姐，为何你不亲自去送？ ”
月瑶微愣，垂下疲倦的眼眸，神思不禁飘远…
若是再相见，该如何坦荡地面对他…
那夜虽是不得已，却早已逾矩，甚至，她都无法理清心中，千头万绪的情感…
“ 妍表妹，拜托你了，我只是…怕再去叨扰他，倒惹人觉得我心思不纯 ”
月瑶斟酌几番后，向她谨慎地解释。
恰好此时，药铺掌柜送来打包好的药包，月瑶尽数搂在怀里，带着妍表妹一同离开了此处。
慢步于云都大街上，身后，原本平和的人群突发躁动，地面传来隐隐的颤动。
一丝不详的征兆冒出，月瑶不禁搂紧了怀中的药包。
尘土飞扬之中，三架高头大马从远处狂奔袭来！
“ 月瑶表姐，小心！”，郑妍妍大声惊呼，眼见着那披着军盔的战马从她们身旁呼啸而过！
月瑶躲闪不及，险些迎头撞上，好在最后关头，那几人扭转方向，恰从她身旁擦过。
怀中的药包，在惊慌中散落一地，被坚硬急促的马蹄，彻底践踏毁坏…
“ 月瑶表姐，你没事吧 ”，郑妍妍上前扶着摇摇欲坠的女郎，怒视着早已跑远的战马。
月瑶捂着跳动的心口，平息恐惧之后，望着地面碎裂的草药残渣，颤声回道：
“ 没事…可惜，我的药… ”
“ 哼，这身打扮我认得，他们是西南军营的士兵，居然当街纵马，我们快去军营，把这事儿告诉姑父，姑父定会罚他们！”
郑妍妍气愤地拉着月瑶，就要向着城外驻扎的军营方向追上去。
“ 表妹…别… ”，她回头空望着满地的狼藉，遗憾地蹙眉，却骤然想到今晨听闻的——
那人，不正是也在军营么…
“ 表姐别担心，姑父定会为我们讨回公道 ”，郑妍妍脚步轻快，强抓着她，打定主意前往军营。
月瑶被牢牢牵着，步调恍惚虚浮，心头生出了隐隐的不安…
*
凉风吹拂过广袤营地的旌旗，绣上“戚”字的赤色战旗，在旷野之中，猎猎作响。
齐整的阵列中，铁靴飒沓飞踢，锋利寒刃出鞘挥舞。
高台上，戚义扫视着西南军一往如常的操练，拱手问向身旁，一席青色长衫的郎君。
“ 中书令大人，西南军先锋阵列在此，不知您有何高见 ”
那淡然不惊的人，负手静立，却不看向台下的声势浩大的军团，一双清亮幽远的长眸，只看遥遥远望着，远处一座云雾缭绕，若隐若现的高山。
山势险峻，掩在白雾蒙蒙的天际，轮廓不甚明朗…
“ 中书令大人 ”，戚义顺着他的目光，殷勤详述：
“ 此山是云都百年来供奉的神山，名为坠月壑，相传上古时期，大禹借着其中深陷纵横的山谷，引入洪流，才保住了云都 ”
戚玦长望一瞬，轻轻地收回目光，复而转看向军阵附近，一处堆积的废弃铁物。
剑刃与长枪，寒光不再，铁锈横生。
“ 戚元帅 ”，戚玦冷淡地侧过身去，“ 为何军中如此多作废之器，账本何在？”
他抬脚越过愣神的戚义，并不回头，径直走下高台，快步走向元帅大营。
“ 快来人，去取军营账册给中书令大人过目 ”，戚义追在他的身后，急忙吩咐侍卫。
掀开大营门帘儿，戚玦撩袍入座，沉默地坐于元帅主位上。
侍卫低着头走上前，战战兢兢地呈上厚重的大叠账册。
纤长的手指，迅速翻阅着尘封的扉页，低垂眉目的郎君，隐约泛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 戚元帅 ”，他的长指，停在一处模糊的墨迹上，平静地掀眸，冷硬直言：
“ 西南军多年冗账，数处有误，长久沉积，必定延误行军 ，须尽快修缮 ”
戚义震在当场，讶然无言，半晌后，才敬服一拜，躬身恳请道：
“ 老夫一介粗人，倒是没想这么多，此事…看来还要劳烦中书令 ”
戚玦合上账册，轻叩书案：“ 不敢说劳烦，只是，望戚元帅应许本官，在此多留一日 ”
“ 自然 ”，戚义挥退侍卫，“ 着人收拾好元帅大帐，好生侍奉中书令大人 ”
侍卫禀退后，一阵轻快脚步声，从营帐外奔来，夹杂着几声，无奈的劝告阻拦。
“ 表小姐，你们不能进去，元帅有公务在身… ”
无视卫兵的阻拦，郑妍妍撒气似地撩开营帐大帘，直冲着主位上大喊。
“ 姑父，你手下的兵纵马伤人，你管不管啊！”
气愤的话音，在看见主位那人，淡然凝视的幽眸后，戛然而止。
郑妍妍捂着唇，震惊地挪动脚步，一点点地退到一旁。
大帘儿再次撩开，怀着复杂心绪的女郎，垂首而入，款款迈步进来。
她稍一抬头，便看见，正前方，端坐如常的青衫郎君，恰好注视着她。
她的心有一瞬的颤意，不知接下来，该如何举措。
戚义汗颜不止，把郑妍妍拦在身后，无奈告歉：“ 姑娘家的不知礼数，惊扰了大人，望大人宽恕 ”
戚玦看向那垂眸躲避他的女郎，又翻开泛黄的书页，低眉览去，淡淡问道：
“ 郑姑娘方才所说，是何事？ ”
郑妍妍见有人为她们做主，也不再隐瞒，跳了出来，对着那悠然自若的郎君，大肆宣扬着：
“ 公子，你是不知道，我和月瑶表姐出门逛街，竟遇到三个当街纵马的士兵，差点撞到我们，还把月瑶表姐买的药踩坏了！”
她越说越激动，将实情，一股脑地脱口而出：
“ 月瑶表姐的药，可是专程为你买的！”
娇气话音一落地，主位上岿然不动的青衫郎君，手指一顿，幽邃目光中，浮光乍现。
锐利的长眸，紧盯着默默伫立一旁的女郎，他看她身子微颤，搅动着焦躁的玉指，耳畔染上羞恼的红痕。
“ 既如此 ”，戚玦抬手，轻挥素袍，不甚在意地命令：
“ 把那三人，押上来 ”
守卫很快便将三个绑缚的士兵，押送至元帅大营。
“ 大人饶命 ”，三人哭喊着跪地，不住地磕头求饶。
戚玦轻飘飘地抬眼，不改从容，对惊惧的几人，视若无物。
“ 违反军令，当斩 ”，平淡的话，发号着施令，不留半分犹豫。
戚义随即招手，令人拖他们下去。
月瑶终是抬首，茫然地望着他，那夜，他为了救她，可以不顾生死，可此刻，却轻而易举地扼杀他人性命，冷漠至极…
她抿着唇，心头百感交集之际，缓缓地，走到他的身边。
“ 戚公子，西南士兵保卫家国，只是谁能无错，能否…放过他们… ”
听着她声若呐蚊的紧张恳求，主位上平静的郎君，特意抬首，深深地瞥向她。
大帐内，静可闻针，无人敢开口打破冰凉的气氛。
良久，戚玦暗笑一声，垂首长叹，“ 也罢，便按姑娘所说，饶他们一命，每人领二十军鞭 ”
月瑶松了一口气，正欲道谢，却见他，只盯着她，悠然一笑，话到嘴边，也咽了回去，默默退至一旁。
闹剧收场后，戚义领着郑妍妍就要告退，月瑶紧随其后，却不曾想，被那魁梧的元帅，拦臂阻挡。
“ 月瑶姑娘 ”，戚义瞥过上首的青衣郎君，言辞郑重地，对她低声道：
“ 戚公子在军营，正缺人照料，不如，姑娘留在帐中服侍公子，老夫感激不尽 ”
月瑶闻言，身形不自主地摇晃着，愣了片刻，才惊惶难定地张唇，戚义却不给她推拒的机会，立即拉着朝她好奇张望的郑妍妍，快步离去。
只觉背后投来灼热的幽黯目光，心跳如鼓的她，僵硬地转过脚尖儿，垂首咬唇，缓慢地走向主位。
“ 戚公子，元帅有令 ”，月瑶踌躇难言，“ 我能否留在这儿，您放心，我不会打搅您的正事… ”
戚玦移开视线，淡笑着，缓缓翻过新的一页。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