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情钦走出易昀川房间，又是黑灯瞎火的场景。

她坦然接受这个状况，索性直接坐在沙发上等着看回来的是谁。

咔嗒。

她侧头望去，门打开了。

大门缓缓推开，又是一个小小的人影。

易昀川站定在玄关那，定定地站在那，视线穿过玄关与叶情钦的交汇。

情钦定了一下，不自然地站起。但男孩还是发着呆在想什么的模样，她舒了口气。

男孩还是如往常一般，在沙发上看了会电视，等着保姆来。

她看着男孩有些落寞的背影，随即隔着他一点距离坐下。

她转头，看着他的眼神中沾染了些怜悯。

她开口问他，即使她知道他听不见：“你怎么不开灯呢？”

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动画片，没回她。

“你这样会近视的。”情钦想到后来戴眼镜的易昀川，兀自笑了，“好吧，你确实近视了。”

小昀川依旧不为所动。

他听不见，在他的世界里，这间屋子只有他一个。

经常地，只有他一个。

所以黑不黑的也没什么，最后到晚上都会归于黑暗的。

漆黑的眼珠倒映着变化着的动画片，脸上偶尔浮现出笑意，被动画片逗笑的笑容，可稍纵即逝，很快就会被孤寂淹没。

……

一集终了，他那一点笑容也戛然而止。

她又陪着他看了一集，时间就这样无声地流逝着。

又一集结束，男孩朝大门望去，大门处漆黑一团，没有任何异动。

情钦看向壁钟，竟然已经7点多了，不知不觉她竟然陪他看了这么久。

但是……这个点保姆应该来了啊？

小昀川拿着遥控器按了好几个台，似是找不到喜欢的频道。

他也不干坐着，离开了客厅，找了个凳子。

凳子有点高，对于小孩来说应该有点重。

易昀川步履蹒跚地搬着凳子到玄关处，然后踩了上去开了灯。

顿时，灯火通明。

在她以为，易昀川可能要继续看电视或者写作业的时候，他把大门关上了。

这让情钦非常不解。

他关门了？不是在等保姆吗？

转念一想，他一个小孩在家开着门也不安全，而且保姆说不准也有钥匙吧。

刚想通，易昀川接下来做的事更是让她疑惑。易昀川没有回客厅，搬着椅子进了厨房。

她也跟了进去。

她一进厨房，便看见他站在凳子上，在冰箱搜寻吃的。

看来是饿了。

冰箱里有少许菜，基本都是要煮的，他这么小，煤气炉都够不到，肯定无法做菜。

易昀川视线落在冰箱里早上剩的面包，他拿了出来。又拿了冷冻包子，和冰箱旁的一饼面。

然后把面包放进微波炉里，按了时间后抚摸着开始键却迟迟不按下，还是把面包拿了出来。

“就这样吃吧。”

男孩说了今天到家的第一句话。

她皱了皱眉，无法理解他。

小昀川又去倒腾冷冻包子，他把包子放了两个到盘子上，然后拿了个蒸锅在里面放了点水。

“好像是这样吧……上次看阿姨是这样教的……”他呢喃着自言自语。

叶情钦看着他把蒸锅放在电磁炉上，按了按键，心情五味杂陈。

他这个时候才5岁多吧。

他现在身高不过堪堪至她腰间，连灯开关都够不到，料理台都要垫脚够，竟然就要料理自己的温饱了。

易昀川还没闲着，又拿了一口锅放了水，放在煤气炉上，伸手去扭煤气炉开关。

情钦心下一惊，这么小就碰这些，万一出意外怎么办。

易昀川一开始没打起火，嘀咕道：“怎么打不起？昨天还好好的。”

说着他重新试了试，终于打起火。

开始的蓝紫色火焰还吓到了两人，不过男孩很快恢复镇定，调小了火，转而去调味。

男孩动作不算娴熟，但下手没有犹豫，像是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家里经常就他一个人，或者他和保姆。

他没有说话的人，只能呆在厨房看着保姆做饭，时不时说上几句话。

偶尔缠着保姆教他做饭，时间久了，基础的料理也会一点。

他做完所有，已经八点多了。

易昀川一个人趴在饭桌上吃饭，神色自若。

整个屋子很安静，只有细微地咀嚼声，安静得有些可怕，而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安静的环境。

吃完后他还把碗洗了，虽然动作十分迟缓笨拙，但也勉强完成了。

做完所有事情，他关了灯，一楼又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易昀川抱着书包踏上阶梯，而后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楼下。

情钦抬头，黑暗中似是与男孩那双圆溜溜的眼眸对上。

男孩很快收回眼神进了房间，情钦跟上，发现他坐在桌前写作业。

还挺乖。

画面又变得虚幻，这次连房间也没了灯，只有微弱的月光透着窗户的窗帘洒在床沿。

她走近床边，男孩已熟睡。

她出了房门，时钟指向11点，大门处传来声响。

一名穿着西服的男人进来了，他脱了鞋，松了松领带，脸上肉眼可见的疲惫。

是易昀川的爸爸。

至此，她知道了。

她知道为什么易昀川那么小就会煮东西了。

无奈和不得已。

他的父母工作很忙，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不回来都有可能。

场景再次变浑浊，无数画面在她周围闪回。

她看见小昀川站在厨房看着保姆做饭，然后问她这个怎么做。

她看见男孩很多次遇到没有保姆来的情况，他从一开始随便找吃的，到后面自己摸索着烹饪。

……

他的父母很忙，忙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家，忙到没空管他，忙到甚至会忘记叫钟点工照顾孩子。

运气好的时候，爸爸会接送易昀川上下学。

正常的时候，他会自己一个人坐校车放学，然后到家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子。

无数个男孩独自熄了灯躺下睡觉的夜晚围绕着她放映闪过。

……

一段画面里出现在眼前。

易昀川懂事之后钟点工也没聘了，只是会留下些许速食和零嘴给孩子。

他们经常说他们会回来一起吃饭的，可是绝大时候他们都很晚很晚才回到家。

即使答应了易昀川说饭点会回来，但当他们回来时，易昀川也已经自己解决完了。

爸爸妈妈皆摸了摸他的头说，昀川好厉害呀，真懂事。

原来懂事的条件那么难，竟然是要一个小孩子会自己做饭。

他们真的在乎孩子吗？

还是爱一个他们希望懂事的人设？

易昀川妈妈手机响起铃声，她正欲接起电话。

听着这铃声，情钦只觉得耳熟。

铃声越来越响，即使易昀川妈妈已接起电话还在响。

情钦听着心烦气躁，冲过去想一探究竟。

……

叶情钦猛然睁开眼。

累意席卷而来，四肢难受，难以活动。

脑袋昏昏沉沉的，勉强在脑海中拼凑出一个困字。

她寻向声源。

床头柜放置的手机闹钟在阵阵播放。

她竭力抬起胳膊，按下闹钟，音乐声终于终止。

整张脸陷进被褥里，她眯了会，又晕晕地睡了过去。

*

梦醒后的几日，叶情钦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梦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实。

若梦里的故事是假的，为什么画面会如此真实连贯？

若梦里的故事真的，她又为什么会遇见那些？

易昀川……

很久没听过这名字了。

不过……

她再也不想听到这名字。

连这几天相安无事，叶情钦也不再多虑，便以为只是自己做了怪诞的梦。

这天下班，连这几天外勤她实在疲惫不堪，洗完澡后便早早躺床上睡下。

意识渐渐消散之际，脑海中又响起一个渐渐清晰的声音。

“回忆碎片二开启。”

叶情钦睁开眼，又到了熟悉的地方。

易昀川的家。

心中的疑云越来越大，却始终找不到泄口。

她回想上次的情形，猜测这次大概还是旁观易昀川的某段故事。

她环顾了四周，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

易昀川家中陈设没有大变化，只有一些地方的摆设变了。

玄关处传来声音，情钦回头，易昀川父亲带着两个少年回来了。

易昀川爸爸没什么变化，只是更有了些为人父的威慑力。

两位少年和易昀川眉眼间有些神似，应该就是他的哥哥们——轩明和文瀚。

两个少年背着包准备上楼，易昀川爸爸突然开口说话。

“轩明，你觉得考得怎么样？”

头发稍长的少年开口回话，言语里有些散漫：“还行吧，不好不坏。”

男孩说着便上楼了。

他的语气让情钦瞬间想起了易昀川。

易昀川爸爸继而开口，语气染上了严肃：“这是高考，是决定你终生的考试。”

易轩明滞了脚步，但没有回头：“那你想怎么样，考都考完了，我也不能再考一遍。”

剑拔弩张的气息弥漫在客厅。

另一位男孩开口和缓气氛：“考完了就不说这些了。”

易父没说话，继续收拾东西。

情钦注意到楼上探出了个小脑袋——易昀川。

他长大了一点，头发多了一点，脸上仍稚气未脱，大概8、9岁的模样。

轩明上楼后，客厅陷入诡异的沉默。

文瀚去冰箱拿了瓶水准备上楼，易父问他：“你刚刚说的补习班什么时候要上？”

“明天就有一节。”文瀚回答。

“明天啊，”易父略有所思，“明天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2点。”

易父继而思考了一下才回应男孩，语气有些无可奈何：“行吧，应该来得及，明天把你送去我再走。”

文瀚乖巧地应了好准备走，易父又问起他：“你最近学习怎么样，之前你家长会我没去。”

“还可以吧，”文瀚回答，然后又加了一句，“老师不是会发信息给你吗？”

易父的动作顿了顿：“是吗？我没注意看。”

蓦然地，易父有些感慨：“家里就你还比较懂事了，成绩也好，给家里争点气，以后你也有更好的选择。”

文瀚低着头应和：“嗯，我知道。”

从情钦的角度看去，文瀚麻木的乖巧表情在低头后，有一丝微不可察的不忿。

三个孩子，各有心事。

小易昀川躲在楼上角落里默默听着。

他虽然对大哥在经历的不甚了解，但他能感知到，大哥因为学习不好，父母诸多微辞。

大哥不服管教惯了，父母已经不再对他报以期待，最近又到了考试日子，才重新说了几句大哥。

但他知道，父母也没指望大哥真能给他们什么好的成绩。

他小手紧张地握紧了栏杆。

他不想。

他不想像大哥那样，让父母都这样对他。

好像自己在这个家里，就是个没用的人。

好像这一生，就这么被定性了。

好像这辈子，父母就不再管他了。

他想像二哥一样，有着父母的期许与夸赞。

至少，父母会觉得二哥是个有用的孩子。

虽然他知道，要成为二哥那样的人，很难。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昀川看向走近的大哥。

“大哥。”

易轩明用鼻子出了口气以示回应，随后揽过易昀川脑袋：“离那么近，也不怕危险。走，进房间，你哥我放假咯！”

易昀川瞪大眼睛问他：“哥哥，你以后不用上学了吗？”

“要啊。”轩明毫不在意地回应。

确实是有学上，上什么就说不准了。

“但是我现在有很长的假期咯，以后也不用学习咯！”

小昀川眼里闪着羡慕的光：“好好噢，那哥哥会考到好学校吗？”

易轩明嘴角扬起了一个嘲弄的弧度，随手拿起一个手办：“没有，你哥我成绩又不好。”

易昀川不知道回什么，只是对着哥哥懵懂地微笑着。

“你二哥和你考得好就行，你二哥肯定行，你也努力学习，超过你大哥。”

他的大手按在易昀川脑袋上，包住了易昀川半个脑袋。

“行了，你写作业没，快写作业，我看着你写！”

小昀川不情不愿地走回书桌前拿出作业本。

“写完了，不知道对不对。”

他一本一本拿出来给以轩明过目。

情钦看着摊开的作业本，歪七扭八的字迹透露着一股认真劲儿。

这时候的他也很乖。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易轩明看着易昀川作业本，仔细核对后叮嘱了几个错误便离开了易昀川房间。

叶情钦想看看易轩明和易文瀚在做什么，便也跟了出去。

她走过易昀川房间，看见易轩明放下书包后，便去洗了个澡。

她缓缓走到另一个房间。

易文瀚在做作业，白炽灯下书桌摊放着几沓试卷与试题册。

白炽灯的光冷白刺眼，晃得人眼不舒服。

情钦走近书桌看。

易文瀚，高二理科在读。

桌面上有几张小测卷，分数都挺不错的，每道红圈错题旁还有着清晰的红色订正。

易文瀚写完一道大题，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靠在椅背上晃悠，一脸终于释放的闲适。

晃了一会，他直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翻开开始看。

情钦俯身看书封面，是当年很出名的玄幻小说的续作。

他看了几面，门外突然传来响声，他瞬间关上书并将书迅速压在教材书下。

情钦也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她看着易文瀚低头装作看着卷子胆战心惊的模样，想到什么，穿过门看了眼外面。

不远处，易轩明洗完澡从浴室准备出来。

她回到房间，与易文瀚的眼睛对上。

她僵在原地。

还好，易文瀚只是看向房门时与她意外对视上。

他一脸紧张，准备着把小说收进了抽屉。

下意识地，她默默开口念叨了声：“你爸妈没经过，没事。”

易轩明的声响适时从外传来，易文瀚的表情这才松懈下来。

不同的孩子，不同的境遇与心事。

情钦回到易昀川房间。

易昀川坐在书桌前，正在改刚刚哥哥指出的错误。

她注意到，周围环境开始溶解混沌，又要变化了。

……

片刻，易昀川的房间再次出现在情钦眼前。

易昀川身着蓝色校服，领口规整地系着红领巾。

他站在书桌旁，在作业本中搜寻着什么。

很快，他拿着一张卷子急匆匆地跑出房门，情钦自然也跟着他出去。

男孩走得很快，她差点没追上。

“妈妈，妈妈！”

易昀川拿着卷子一甩一甩的，语气急切。

易母慢悠悠地从房间出来，温柔地回他：“怎么啦？”

易昀川递出试卷：“妈妈，这是期中试卷，老师说要签名。”

易母拉着易昀川坐下：“行，我来看看。”

说着，便拿起他的试卷端详。

小易昀川盯着易母，眼神带着明显的期待。

“语文93数学91，还可以嘛！”

易母在分数旁签下自己的名字，翻到英语试卷时表情愣了一下，“英语82，怎么英语才82呢？”

小易昀川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嘴里嗫嚅着不知道在解释什么。

“你英语不好吗，昀川？”

易母的言语平静，听不出什么语气。

“嗯……一点点……”

情钦看着已经到她腰前的易昀川头低着，手指无措地攥着衣角。

易母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才幽幽地开口：“那你要加油啊，现在就考82以后你怎么办？学学你二哥，他在你这个年纪没考过90分以下。”

很典型的父母的话语，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做到查重率那么高的？

叶情钦虽然从小成绩就好，不过这些话她也听过多次。

她看向易昀川那张小脸，他有些窘迫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现在会自觉做作业，难不成是因为这时候受打击后才放弃自我的？

此时，易父从一旁的书房出现，易母还在苦口婆心地教育孩子，易父出言打断。

“唉，你说这些干什么呢，你这不是吓孩子吗？”

易父边整理衣着边问：“昀川考多少？”

“语文93，数学91，英语82。”易母不咸不淡地回他。

易父转过身来：“没轩明低不就行了，不求都像文瀚那样，难道你还想有个轩明那样的啊？”

言语似在为易昀川说话，语气却是明晃晃的无谓。

易昀川本欣慰的表情在听到这句话后顿时变得难看。

两位大人在说话，没有人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

易父还在说：“我们家也没什么好基因，有个文瀚就不错咯。”

几句话如同冰锥刺进易昀川的心里。

他站在这个房间里，成为父母的谈话，被父母审判，感觉如坠冰窟。想逃离，脚却没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