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角宫山里，时间是不太容易让人有实感的。每一天过去，并不容易让人感受到其中的变化和差异；而当某一天，人突然感觉到自己成年了，或者突然感觉到自己衰老了，才会迟钝地觉察出原来变化是存在的。在这里，时间是模糊的、粘稠的、几近凝固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事物基本上没有变化。如果没有各类仪式和节日，人可能真的会迷失在没有时间感的虚无里。然而这样也不过只是一种周期更长的的循环罢了，等到第二年、第三年，到第十年、第二十年都是如此，人的感知的钝化到麻木，再谈什么期待憧憬都是妄想。但是，并不是所有人对这样重复的一成不变的生活的接纳的终点都是麻木。也有人会选择走向疯狂。
对于大多数方氏一族的年轻人来说，方晋选择留在角宫山是一件很费解的事情。方晋年轻时曾和秦甄一起在永宁待过两年，但却因父亲病重回山看护，而再不得出山——方氏族规规定，成年男子通过族中选拔后可出山历练，但是若出山后回山，则永世不得再出；以方晋当时的表现，他是完全可以跟着秦甄在九部谋一个职位，在外定居到垂垂老矣时回到角宫山颐养天年的。方晋的二爷爷就是年轻出山，而后回山养老，方晋小时候最喜欢和他二爷待在一起，翻看那些已经泛黄的、但还是看得出来那是和角宫山里完全不同景色的老照片。
对于年轻的方晋来说，丰富的未知远比让他在角宫山里过着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有吸引力得多——直到他亲身历经生死一线，目睹他人死亡，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而无能为力。他再也无法回到从前。所以他接受了秦甄的建议，回到了角宫山，静静等待自己父亲的生命慢慢流逝直到去世，寻找他一直难以再获得的，内心的平静。
而对于秦甄来说，虽然人类的生命对他来说几乎是须臾一瞬，但他并不是完全麻木无感而不与人交际的人。他会用一种微妙的态度和人交往，即使和他人产生交集，也不会产生存在感。所以像对方晋这样对其人生的选择作出建议的，基本不会是秦甄会做的事情——而那时的秦甄是出于什么心态，才会向本该只是过客的方晋说出那样的话呢？是因为眼观方晋因为目睹死亡而产生的痛苦而心生怜悯，还是因为对方晋因生命易逝而感到的人生无常感同身受？
而这些，秦甄是绝不会宣之于口的。方晋也不会去问。某种程度上方晋和秦甄很像的一点就是，方晋对于一些微妙的事，不管自己想清楚缘由还是没有弄明白，只要直觉不该问就不会去多想。当他回到角宫山的时候甚至坦然地接受了秦甄的送行，虽然只是简单地吃了顿饭，两人都没说什么话，但对方晋来说是无关紧要的——足够坦然而平和地接受自己回到角宫山后的未来，对那时候的他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方晋借着熹微晨光，轻轻擦拭着一直挂在自己床头的横刀。刀鞘上淡淡的篆字霜旦隐隐蒙着一层青光。这是他回到角宫山时带回来的唯一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头一回跟着秦甄出外勤时，秦甄将此刀交给他防身，他准备回山时，秦甄说此刀既已认他，便不便再给他人了，让他带回角宫山也罢。他虽然不信所谓刀兵认主之说，但既然秦甄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拒绝，便带回来了。
而当秦甄的死讯传来，白荇平和驩兜带着镇命进入角宫山时，他面对着霜旦，恍惚中总有一种自己在与宿命对视的错觉。
哗嚓一声，霜旦入鞘。方晋恍惚间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每次斩杀魔物之后，收刀入鞘的瞬间。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已年过而立，每次擦拭霜旦时对着的不是新鲜的魔物尸体，而是空荡荡的房间。
白荇平最近有点苦恼。一方面是到了年底，他虽然已经不在京城了，家里的应酬还是免不了的，就算不去，面子上也得问候问候；另一方面就是，陈蕴红那条杀千刀的死狐狸天天在他家吃他的用他的，还天天跟他抱怨自己没法出去闷死了——邵靖宇破天荒跟他打了个电话语焉不详地说了点关于陈蕴红把边从珩交给他之后的情况，据说边主任现在对陈蕴红意见非常大，放出话来下次见面一定要把他大毛尾巴拔一条下来当围脖。白荇平对此不置可否，因为他现在就想拔一条，但是九尾狐的尾巴可不是能乱拔的，一下子失去两条尾巴对陈蕴红损伤太大，现在九处正是用人之际不能这么随意处置。
但饶是如此，白荇平还是免不了看了陈蕴红就来气。终于，某天白荇平下班回家看见陈蕴红端着酒杯醉醺醺躺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里播着的红楼梦哭得稀里哗啦、脚边摆着四五个喝空了的的酒瓶子时，他恶向胆边生怒从心头起，暴打了陈蕴红一顿之后收拾东西搬去了研究所，临走前还把所有酒都带走了——白荇平原话是：“我拿去烧了都不让你个王八蛋糟蹋！”
气鼓鼓的白荇平开车到研究所时已经恢复了平静，看见白荇平后备箱七零八落的各种各样的酒瓶子，驩兜沉思了一下，感觉自己可能还是在山里待久了没见过世面。但是鉴于白荇平并没有被交警追到这里来贴罚单，而且白荇平看上去也不像是喝了酒的样子，所以驩兜勉强同意让他进了研究所大门，给他掏了一床小被子让他滚去办公室睡。
驩兜现在已经荣升研究所保卫处长，垂直管理一名保卫大爷，他值夜班大爷值白班，大爷每天早上带早饭来单位吃顺便也分他一份，从不让他饿着。虽然新空降的处长同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值完夜班白天接着跟着新来的白主任忙上忙下，但大爷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劲，整天乐呵呵的在门卫室兼收发室里看报喝茶，准点上下班遛狗接孙子，一天天过得滋润又惬意。
白荇平想了想，还是折回来，让驩兜跟自己一起把酒搬到储藏室里去——毕竟任谁车里堆着一大堆价值不菲的洋酒都看上去不太正常，虽然不一定真有人会查他的车，但是谨慎一点总没有错。研究所的储藏室是用来堆放纸质文件的，自从推广电子化后除了定期存放转成纸质版的当期重要文件之外没人来，放在这儿不容易引人注目。白荇平哼哧哼哧搬完酒，转头进了办公室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电话里已经积累了十多个未接来电——还都是唐烁打来的。
白荇平心下一惊，立马给唐烁打回去，但是连着打了三个电话，除了无尽的忙音，再无回声。
白荇平狠狠地抹了把脸，想了想，拨通了一个号码。
“这个前所未有的情况”要从邵靖宇被叫去基地前开始说起。大概半个月前，一名士官因为自己直系亲属病危请假回家，本来是请了两周的假前两天就该回到基地的，但直到现在人不仅没回来还失联了，现在能查到的其最后的行踪就是他在自己家那边高铁站上车的监控画面；而十天前，也是一名士官因亲属重病请假回家，而其家属前两天刚联系了基地，称其至今未到家，基地这边才发现他自离开基地之后便失踪了；最后则是昨天，一名卫兵在交接班后无故失踪，等到当天晚间集合的时候才发现，而蹊跷的地方在于，他交接班前后的监控画面花屏了，并且在那之后，再没在基地内发现他的行踪。
这样的失踪案实在蹊跷，而且最近一起还是发生在军事基地里，这些人社会关系、通讯记录、日常交际都一目了然，一眼看去没有任何共性，这要高霖怎么查？但也算高霖运气好，封锁基地的命令非常及时，所以岗亭作为疑似第一现场还有残存的线索。高霖巨细无遗检查了整个岗亭里里外外和方圆十米，终于在岗亭门外的门把手上提取出了一点黑灰色粉末，经过化验，其中含有硫、钙、硅等元素——换句话说，这东西跟火山灰差不多。
高霖敏锐地觉察出这件事的异常之处——虽然正常人不会往这方面去想，但是高霖早年是接触过这方面的事情的，何况他跟九处还颇有渊源；所以，他就直接找上了邵靖宇。
但对于邵靖宇来说，这个事情就实在是非常莫名其妙了。他虽然管着九处，但是实际上并不是白荇平的同行，再者就算是要他来，得有个正式的手续，程序上的事情多少得有个形式，高霖这么一个电话通知后就派车把他接来，实在是有些不合适。他倒不是说怕余新成惹是生非，主要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万一有人拿这事儿做文章，对九处乃至特安局都不利。他高霖关系硬能力强自然要什么有什么，但他顾虑可就太多了，万一白荇平调任也因此受到影响，那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当然这种考量邵靖宇能想到高霖也能想到，他一见面就客气而不失热情地跟邵靖宇握了握手，亲自把情况讲了一遍，还一个劲跟邵靖宇道歉并且立刻派人去把手续补上，邵靖宇也不好意思给他摆脸色看，只能先他侦察出来的各种材料看了一遍，才道：“这个事情我看得派九处的专员来看看，我是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了，如果高副信得过的话……”
“有你在，没什么信不过的，”高霖笑呵呵地道，“申请的文件已经拟好了，邵副局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人推荐？我也一并写了送过去，邵副局要派什么人现在也可以联系联系，免得太唐突。”
邵靖宇心道你这么雷厉风行，徐建军可不一定会配合你，不过这种话就不适合直接在高霖面前说了，他只能顺着高霖的意思接过文件看了，想了想写上了唐烁的名字，高霖耐心地等着他，看了看就让副官送出去了——邵靖宇看着那副官出去，不由得眉头跳了一下，下意识道：“等等。”
副官脚步顿了一下，转头礼貌地道：“邵副局长？”
邵靖宇一时之间没想好下句，张了张口有些哑然，但他反应很快，只是顿了一瞬便道：“没什么，就是你去找唐烁的时候记得让他把我办公室里原来放白荇平那儿的那块龟甲带上。等会儿估计用得上。”
副官回了句“是“，向高霖敬了个礼便出去了。邵靖宇看着他出去的背影，不由得心里不安更甚，他心不在焉地听着高霖的客套话，接过高霖递给他的水喝了一口。然而还没等他咽下这口水，楼外传来一阵骚动，间或还夹杂着尖叫、怒吼和枪声！
邵靖宇迅速放下水杯拨开高霖就走了出去，还没接近办公室大门便差点撞上慌忙进来的副官。方才还一丝不苟的副官脸上带血身上带土，脸色惊慌十分狼狈，见了邵靖宇也没反应，直接冲高霖道：“高副，外边……外边有情况！”
高霖正皱眉要问到底什么事，倒是邵靖宇高喊一声“趴下”，高霖下意识一矮身，一梭子子弹瞬间打爆了外侧的玻璃窗，玻璃碎片哗啦啦碎了一地！
邵靖宇下意识护住头脸，等玻璃渣掉干净后贴着墙往外看了看，心念电转间冷静了下来，转头朝高霖道：“看来这是不用再去九处了。这里有安全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