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接话,沉默在空气中粘腻地翻滚着,遮住了吹进来的晚风。
白烨也挑了挑眉,似乎有点意外,他抬手又在小同学头上揉了揉。这一动作打破了凝滞的氛围,原本对新剧本意见最大的编剧猛地看向容懿,眼神中没有为难或得意,只有惊喜,或者说狂喜的情绪。
他看着容懿茫然懵懂的样子,果断一拍桌子,声音大到仿佛将帐篷顶都震了震:“改!就按导演您的意思改!”
另一个编剧也猛然点头,没再说一点反对意见。
容懿永远不会想到,自己没有自信的剖白给主创们带来多大的惊喜。
拟凰身为一个仿生人型系统,在感情上理应是绝对理智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带给他影响,使他动容或哭泣。
这也是一开始编剧十分排斥为拟凰安排哭戏的原因。
但看到小懿同学对“哭”这一情绪表现的陌生表情时,他恍然明白了导演的用意。
在情感蒙昧时期的哭泣才有故事感。
两个编剧没再和洪导争执,而是开始唰唰唰地在显示屏上修改起剧本,眼中的光亮幽幽燃起,在略微昏暗的帐篷中尤其明亮。
洪析见他们这样,就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笑着点点头,眼中带着点小得意。他转头安抚一旁的容懿:“没事,不会哭是小问题,明天暂时拍摄,你找你烨哥补补课。”
修改剧本并不是一晚上就能完成的事,尤其这种牵涉到主线的剧情,每一个字都需要谨慎考虑。
但最重要的事情已经敲定,白烨和容懿可以离开了。
容懿低着头默默跟在白烨的身后,一点没有察觉两人与住处越来越远的距离。直到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来,叫他差点撞到那结实的后背。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容懿愣愣抬头,就见白烨收回扶他的手,问:“在想什么?”
“哥,”容懿秀气的眉向中间皱起,有点担心,“我真的不会哭。”
印象里,他没有哭过,不明白那应该是怎样一种表现。尽管看过许许多多的影视剧,见到过数不清的或开心或难过的感情,但他还是不懂。
从影视中看他人哭,不仅仅是隔了一层显示屏,而更是差了一整个世界。
他从不理解那些人为什么哭,就算是白烨扮演的角色也一样。
白烨抬头看着夜空,这里没有被过度开发,空气还算干净,夜晚的天空很美,数不清的星星错落着,铺洒成一条长河。
“你从没有哭过?”白烨双手插兜,随意地问。
容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星河,点点星光落在他昳丽的脸上,让他整个人朦胧起来,他意识飘远,片刻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
久远的过去已经被遗忘,但容懿从不在意,他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
白烨静默的视线在小同学的脸上停留的两秒,对捕捉到的那一丝呆滞视而不见,只是点点头,“好,明天我会一直在房间里,有时间就来找我吧,也许有些方法可以帮你。”
容懿闻言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了小小的幅度,再次恢复了往常的样子,那点被过去影响的小小阴霾早就消失无踪。
星空下两人的身影并排站着,虽无言静默,却又不失美好。夜风悄悄吹过,卷着两人的影子,又轻轻放下,头也不回地奔向夜空。
回去的时候白烨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在小同学踏进板房前,轻轻叫住了他,“小懿,难过或者欢愉都是生活给你的痕迹,是属于你的脚印,不要害怕它。”
容懿回头看着他,双眸微颤。
白烨冲他笑了笑,眼底带着点温柔,刚才的星河似乎没有远去,而全都落在了这双笑意盈盈的凤眸里。
“好好休息,明天见。”
第二天早上,容懿呆呆地站在白烨门前,久久没有动手敲门。
白烨昨晚或许是看出了什么,又或者只是出于体贴的本性,对他短暂表露出的一点阴郁做出了安慰。
那番话像羽毛一样轻轻飘过他心头,本以为也会像羽毛一样随着梦境飘走,但事实上发挥的效用却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大到,仿佛重新给一台老旧的机器上了发条,让它终于可以重新运行。
他想,也许他在原地停留那么久,就是在等这个人再一次站在他面前,再对他笑着说出这番话。
“咔”的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了,白烨好像早就知道似的,看到他后没有一点惊讶。
“傻站着做什么?进来。”他笑着侧了侧身,让出空间。
白烨在他对面坐下,并没有马上开口,而是撑着下巴思索着什么。
“小懿,”他修长的手指指向容懿心脏所在,“知道‘触动’是什么感觉吗?”
没有等容懿回答,他再次问道:“昨晚回去之后想了什么,跟我说说?”
容懿微微歪头,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
微风从白烨上扬的嘴角飘过,裹着容懿不大不小的声音飘向窗外,拉着高挂的日头向西偏移。
小徐带着剧组盒饭过来的时候白老师刚好“下课”,见他下意识看了看时间。小懿同学作为学霸,很认真地在整理笔记。
两人分工明确,这堂表演课居然有模有样,白影帝还趁机给小同学开了一次小灶。
尽管导演没少表达对容懿表演的肯定,但在白烨眼中容懿只是徘徊在及格线附近,能挑剔的东西太多了。
关于哭戏,白烨并没有教他所谓的方法,“关于明天的戏嘛……”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来,“小同学,你总有重要的人或事吧,明天我会‘受伤’,那时候你只要把我假想成你最珍视的事物,大概就能学会怎么哭了。”
看着容懿思索的表情,知道他并没有完全理解,只好补充了几句,“体会情绪其实不难,小懿,就像你明白什么是快乐,知道怎么笑一样。你只是对很多情绪都没有概念,你的时间还很长,以后你会有更多机会知道更多的感情。”
容懿定定地看着白烨,继续上他没有上完的选修课。
不论如何,该拍的戏还是得拍。编剧和导演们经过一天的讨论,终于将剧本商定,造景也搭建完成,这天下午,戏就接着拍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黄昏,第二次见面安排在了夜晚,容懿还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准备。
他其实并没有导演们想的那么紧张,白烨昨天表现出来的耐心已经足够让他安心了。其他的事,自己只要尽力,就好。
这天依然是大晴天,漫天的星星为深蓝的夜色增添了光彩。
白烨饰演的贵族体弱多病,此时正被图谋不轨的下属威胁让位。尽管处于被挟持的状态,被锋利的佩剑指着,他却像在自家庭院散步一样,好整以暇。
精致贵气的容颜在星光映衬下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嘴角微勾,眼底却带着藐视和不屑,尽管身处弱势,却绝不抛弃自己的高贵。
容懿站在一旁仔细看着,黝黑的眸子紧紧跟随那个颀长的身影。
导演并不知道白烨的辅导有没有用,但看两人的状态也并不担心,他拍戏是出了名的耐磨,一次不行就一直拍到行为止。
“你现在处在虚空,跟在一旁看完夜惊寒受伤的全程,他,”导演指了指白烨,“就是你最重要的人。”
容懿很是配合地点点头,站在自己的走位点上进入状态。
这是夜惊寒,是他在无数个虚幻小世界里唯一真实存在的联系,是给他带来过光明的人。
他那么高贵,像是九天之上的神明。
他的衣裳破烂,脸上也带着各种青紫的伤口。
但他嘴角仍然带着笑,一点没有为自己的处境担心。
那双微薄的红唇微启,对跟在他身后的黑衣人说了什么。
“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唔……”
“我知道一个字,很适合你。”
“懿,美好顺遂的意思。眼前的黑暗是短暂的,只要大胆往前走,你的未来只会一片光明。”
微凉的手指在掌心写下笔画,那张略带稚嫩的脸上带着矜贵的笑容。
……哥!
白烨被恼羞成怒的下属一脚踢飞,喷出一口血来。
倒飞的身影被容懿看在眼里,与多年前的某个夜晚重合起来。
他下意识握紧了双手,胸口兀然漫起一股又疼又涩的感觉,他分不清那是什么,但是眼眶热热的,有什么从胸腔冲上了脑子。
冰凉的液体顺着眼眶蜿蜒而下,他上前半步,却又茫然地停在原地。
“卡!”洪导喊停,走过去拍容懿的机位重看了一遍录像,满意到不行。
白烨笑着婉拒了小徐递上来的水,对他说了几句话便朝着仍然呆愣在原地的人走去。
小同学眼眶红红的,眼底还带着轻微的迷茫,显然还没有从戏中的状态走出来。
白烨没有说话,而是动作轻柔地拉起容懿垂在身侧的手。
果不其然掌心已经血肉模糊。白烨将摊开的手拿到眼前看了看,明明前不久才治疗过的地方再次皮开肉绽,伤口貌似还比想象中的深。他无奈地皱了皱眉,心想这个一精神紧张就掐自己的毛病到底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微凉的体温让容懿猛然回神,他视线平移,看着低头站在自己面前的白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