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到汽油味，云居博三的第一反应是这船会拉皮皮虾：有些渔民会在卖虾前往网兜里加汽油，这样皮皮虾会活蹦乱跳，看起来更新鲜。皮皮虾，我们走！

但这是湖，他脑海里响起松田阵平的声音：这是湖！

她看起来也就是高中生的年纪吧，怎么搞到这么多汽油的啊？不是谁都能熟练地打开汽车油箱门偷油的。

她弟弟曾经捞他上岸。所以他绝对不能把她留在湖里。

云居博三心念急转，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一时冲动把手表扔了，但也就是一瞬间：他得接受自己在这个身体和精神状态夹击下会做出冲动决定的事实，并在做计划的时候将此看成前提纳入考虑。

“我不了解的地方，”云居博三自言自语，“那可太多了……你这样出来，家里人没事吗？”

女孩疑惑地看着他。

“压在船舱地毯下面的是护理垫吧？”他低头用靴尖挑起地毯一角，露出了白边，“很方便，防水隔潮，不错的做法，但家里没用过的话应该不会想到要用它来铺。”

“铺满船舱的话需要的量不小，你家应该有丰富的护理垫储备。宠物也只在幼年期需要几张，最多一包就够了，没那么巧，刚好在拿到船的时候家里有小宠物。所以，是卧床的病人。”

而且是长期卧床、没有自理能力、还是在家休养的病人。他在心里补上最后这句。

“还有其他人在照顾。”女孩硬邦邦地说：“收起你那副同情的表情。真恶心。”

——谎话。如果家里还有其他人，现在就不会是她站在这里和云居博三对峙了。

云居博三拍了拍自己的脸，“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同情，最多能称之为是共情吧？我认识这玩意也是因为我家有过这样的病人。呃，前半年是半身不遂，后几年是植物人。后来我——呃，我就离开家了，我也不知道这几年怎么样。谁知道呢，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植物人几年？”

——谎话。云居博三家里没有这样的病人。

——真话。在他成为云居博三之前，他护理过这样的病人。

“到第二年长了褥疮，这么大。”云居博三伸手比了比，“一开始我还用棉签给她换药，到后来棉签伸进去都没柄……嗯，再后来我找到了个挺不错的药酒方子，治褥疮效果很好，可以写给你。”

尽管全是中药，他在心里嘀咕。

“如果他们需要的话，让他们自己去找吧。”女孩冷漠道：“坐好。把我的地毯铺平。”

云居博三依言照做，心里并不怎么遗憾——这才刚开头，能聊关于她的事就是好事。

“没事，转移话题，不想谈，我都懂，都懂，”他刻意阴阳怪气道：“我前三年也这样。挺着点女孩，三年一晃就过。”

回应他的是船桨狠狠砸的一下。真疼，胸前的衣服裂开了，有血流出来。他不清楚他的锁骨是不是断了。

“你懂什么？”她瞪着云居博三，“不要说废话。”

博三叹口气，“行，那就说点有用的——聊聊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

“你。”云居博三肯定道：“说来事情还真是奇妙啊——我为什么在这要你来说，至于你为什么在这，就得我来说了。”

“你来说？”

“嗯。我觉得我知道。”云居博三又用靴子去卷地毯，让它圆滚滚地堆起来，“其实一开始，他们找上的是你吧？”

女孩的脸色逐渐阴沉起来，他做好了再挨一下子的准备，但并没有。

“为什么？”她说。

还能为什么？云居博三是成年人，他当然知道。比起至少还有老师在管的在校学生，他们，那些友商，一定更偏向于已经进入社会并且无依无靠的人。家里有病人卧床的话，两小时就要翻身拍背，又很显然请不起护工——他们姐弟俩不可能都还在上学。

她是长女。所以一定是弟弟在上学。

那孩子是她的希望，是她能坚持到现在的理由和力量源泉。很多时候，人并不是因为自己身前有什么，而是因为自己身后还有着什么才坚持下来的。

病人像一颗陨石，在下落、加速燃烧、以飞快的速度解体消失，偶尔让人期待更多让人失望，早晚会变成一堆灰烬。

孩子却是一枝冬青。他上升、慢慢生长、偶尔带来令人惊讶的变化，偶尔让人失望永远让人期待，仅仅是看到花蕾就觉得自己心头已经开出了花。

那是她的希望。他们毁了它。

……云居博三。是你毁了它。

病人是女性，应该是女性。如果是男性病人长期卧床的话，按日本这种地方的习惯，应该是不会让未婚女性换洗的。

她自己出来了。她说现在有人照顾病人。她的表情很不自然。

船上有汽油。她不打算回去了。她不想活下去了。

所以病人应该也……自杀，或者是……

“……你杀了她吗？”

云居博三看着地毯边缘说出这句话，随即立刻掐住掌心，逼自己抬头去看她的表情，不错过任何一点细节。

她摇头了。她摇了头。是真诚的。

她没有骗人。她没有杀人。

但有人死了。因为这件事死了。

……是因为我死的吗？云居博三问自己。

死寂。死一样的寂静。默哀一样的寂静。

游船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建筑，他们远离大地，连天空都被按在水中隔绝氧气。他感觉自己喘不过气。

“不……不是你的错。”云居博三想这样安慰她，旋即又觉得太苍白，狠狠心补上一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女孩就笑。她回答：“当然是我的错。最后我谁都没能保护得了。和警官先生你一样。”

云居博三体会到如同哨声响起、法槌落下、商场关门、靴子落地般的超脱感。已至终场，悲剧落幕，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救回那两个人。他几乎想在这里喊停，然后理所当然地获得永远的平静。

但不行，不能放弃。她还这么小，往前走下去一定可以更好。他还可以帮她把人生变得更好。

……至少，不能让她以凶手的身份、让云居博三这个人以被她加害的人的身份死去。他得活下去，然后负起成年人的责任。

他逼着自己挤出一个笑容。

“你的手还是干净的，太好了，”云居博三说：“事情还没结束，不要妄下定论——至少你还可以救下一个人。”

“那就是你自己。”

“船是很好的东西，它可以把人从此岸送到彼岸。”

他站起身来，这是一艘很小的船，船舱顶几乎是压着他的头。

——一条人命，就换了这么一艘船。

“你要干什么？”她像是只警惕的幼猫，握紧了手中的船桨，一边倒退一边紧紧盯着他。

——这么狭小的空间，她还有这么长的武器，对他来说真的很不利。

“没什么，只是想换个开船的人，”云居博三这样说着，反手按开了随身的小型信号屏蔽器，“把我们都带到更宽广的彼岸去。你不知道生活可以有多好。”

他直扑上去，手上用力抢夺船桨。

大概女孩是划船熟手，又或者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依仗，再或者云居博三的身体还没恢复：第一把他拼着又挨了一下也愣是没能夺下来。她脸色惨白地去按衣袋里的遥控器——当然没用。

“介绍一个物理知识，金属屏蔽。”云居博三才不会傻到暴露自己带着信号屏蔽器，满嘴跑火车道：“船舱四面都是金属，你这东西估计没信号了。”

空间太小，博三又被船桨划了两道深的，再加上身体还没恢复好，真是拼了老命才把女孩制服。他从衣袋里掏出扎带和手铐把她绑了个严严实实，一边绑一边嘀咕，“现在就应该让千速姐看看，爆处警察出门到底为什么带这么多装备，真是生活所迫……”

当着女孩的面，他揭开地毯，在船舱底板上敲敲打打，很快摸出了引火物丢出窗口；随即，他提出一大桶汽油，对着窗外就倒了下去。

“哎呀，我疯狂倒油。”云居博三一边倒一边说，“污染环境真是罪过，但这玩意在船上我实在不放心，万一谁待会放点火箭草船借箭呢？抱歉了河口湖，你就当今天来放生的游客放生的是汽油吧。阿弥陀佛，功德+1。”

女孩真情实感地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云居博三看着她头一次露出这个年龄该有的表情，欣慰地往船舱底板上没人形地一瘫，“你就当是吧。我把定位放出去了，待会我的朋友应该就会来找我。你别乱动，肯定解不开。我说，待会不会真的有人在岸上放箭射我们吧？”

“……应该不会，现在离岸边挺远的。而且，”女孩别开脸，“他们想往这艘船上安定位器，但我……”

“但你推了是吧，”云居博三轻声说：“是用什么理由？我猜猜，会影响导航的精准度？”

女孩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你真聪明，真勇敢。我当然知道，你不想让他们碰你的船。”博三闭上眼睛，“那是你的船，当然是……谁会觉得自己买的衣服是海澜之家的，就属于海澜之家呢？和生产厂家没关系，这就是你的船。”

也许是说中了什么，又或者是说动了什么。似乎有什么松动了。

“为什么不划回岸边，而是让他们来找你？”女孩问：“他们——你的朋友，都是好人。比你这家伙强多了，他们一定很担心。”

云居博三试图脱掉外套。左边胳膊没力气，也坐不起来，他勉强揪着袖口往下扯，费了半天劲才让它脱离身体，赶紧把衣服团成团按住伤口，慢慢扎起来，“太高看我了。划船很难的，虽然我搞科研擅长划水，但划船确实不会。”

“而且，”云居博三长长地喘了两口气，“……静脉好像破了。不怪你哈，是我不是合格的警察，连这都闪不开。我现在没力气，让我歇会儿。”

女孩长久地注视着他。

“……你可以放开我，”她很慢很慢地说，博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划船。你得快点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