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庚二十三年,季明轩已离开半载。
春日清晨,碧天初晓,王宫静籁,公子吉一身简素,晞光立于宫门。
他仰首望着梁顶脊兽,闭目冥思了片刻,俄而正首端目,回身来到马匹跟前,上马御驰离开了王宫。
马声嘶叫,鸟雀惊离了树枝……
承泽宫的冷兰阁中,楚嫣由人侍奉着梳妆,精致的铜镜映出倾城的容色。镜中的美人留意到身后一旁的婢女正窃窃私语。
楚嫣回身,问向婢女:“你们在说什么,这样小声是故意不让我听见?”
婢女连忙低首解释:“奴婢哪敢瞒着公主,是今日奴婢在别处听到公子吉昨夜向王上请命……说是想云游民间尽兴而归,王上…王上准了,今日清晨公子吉就离开了王宫。”
“什么?”楚嫣心中暗惊,哪有什么尽兴而归,她清楚父王是舍弃了公子吉。
楚嫣已无心梳妆:“你们都下去吧。”
“是。”婢女退下……
春日的曦光探头照入冷宫。
杪夏走进白苏房内,见他看书入迷,她上前劝到:“公子,今日这样好的天气,就别闷在屋里看书了,不如出去散散心,这书什么时候看不成?”
白苏放书道:“你怎么总赶我出去?我是哪里得罪你了?”
见白苏使性子,杪夏知是他心里苦闷的缘故:“公子几天没见日头了。自铜花台被拆除,也就楚嫣公主找你散心,你才肯出去,其余日子你都待在这屋里。也不知闻太史的病何时能好,到底去学堂你还能多见见几个人,总比你一人闷在屋里好。”
杪夏边说着,边为白苏收拾书籍。
“这样有何不好……起码什么都能忘掉。”后面一句白苏说得轻,杪夏也没有留意。白苏神色黯然,他接着翻着书页。
两人无话间,桐娘笑着走了进来,她向白苏说到:“公子快别看书了,楚嫣公主邀你散心来了,她现下正给夫人请安,一会儿便过来。”
话音刚落,楚嫣便笑言走了进来:“苏哥哥怎么还没出来,是不是连桐嬷嬷也请不动你。”
瞧见楚嫣,白苏的眸中有了一丝光亮,他放下书浅笑:“你也来打趣我。”
杪夏与桐娘向楚嫣欠身。
楚嫣行至桌案前:“我可听夫人讲你近来两日都闷在屋里。父王下旨修缮’沐芳园林’,平时那里人多苏哥哥不喜去,今日人少不如陪我去园里转转,赏赏春光。”
“也好。”白苏答应,他起身同楚嫣向外走去。
杪夏将二人送出冷宫,她冲白苏笑言:“公子不用急着回来,我会给公子留份午膳。”
白苏目光掩饰笑意:“现下是辰时,午时你还不想让我回来?”
楚嫣让杪夏安心,她道:“你放心,今日我陪苏哥哥多走走,定不让他早早回来……”
白苏与楚嫣走进沐芳园林,梨花如晴雪缀于枝冠,平日闲养于王上宫中的仙鹤也飞临于此,或悠闲打盹,或踱步引颈耸翅。
两人赏着景色,边走边聊。
楚嫣谈到公子吉:“吉哥哥闲逸疏狂,今日出宫云游,日后怕是不会回来了。”她的语气闻之让人些许落寞。
白苏默语。
“还有一个月,吉哥哥便行加冠之礼。如今父王年事已高,身体虚乏,此时他准许吉哥哥离开,朝堂权臣岂不觊觎着王位。父王此举当真糊涂。”楚嫣低眉轻叹一口气。
白苏开口缓语道:“我听闻公子吉是主动请辞,他身后没有势力,倘若被立为王储,即使有心也无力整顿权臣乱政之局。若王位传于他,他定会成为权臣的眼中钉,说不准会丢了性命。
若是退避,舍去一生富贵,也可保全自己一世平安。”白苏接着道:“他是我们的兄长,能得此良局,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
楚嫣轻轻点头思拊:“如此说来,父王是保全了吉哥哥?”
“王上在朝不勤政务,致使权臣当道,在内不教谕子女,荒淫无度,这样的人怎会把子女放在心上。
于内于外王上都不得人心,已然是一副空架子,王上心里应该清楚这点,再立王储对他更是不利。
况且前有公子章一事,王上对成年公子很是顾忌,此时公子吉主动提出离宫,他怎会不准。”
即使楚嫣颇受宠爱,她也难掩对王上的失望。楚嫣想到父王昏庸,权臣当道,目露担忧和迷茫:“章哥哥和吉哥哥已然出宫远离权势争斗,可我们,还有朝堂,日后会是什么样子?”
雾霭沉沉的远云仿佛降宿于尽处的宫墙,楚嫣之言就如那暗云一般,令人心忧未来。
白苏看向楚嫣,见她迷茫忧心,不由顾及到她的情绪,他转言到:“你不必惊慌,论公子背后势力强弱,日后王储非公子晏、公子申莫属。
彼时朝堂动乱虽会因这二人而起,可不论谁登基,都会洗肃朝堂,开启王朝新象。眼下公子晏虽为嫡出,但我相信日后王储会是公子申。”
楚嫣暗惊,她不解白苏为何如此笃定申儿会登上王位。
白苏自然不能告诉她,王后宫中的公子晏并非王裔,而真正的嫡公主如今生机渺茫。
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苏哥哥未曾想过王位?”楚嫣倏然问向白苏。
“我为何想它?”白苏淡言。
“哥哥见解深远,又有君子之风,若能成为王上,定会是贤明的君主……可比申儿强多了。”楚嫣真心觉得如此。她虽是公子申的长姐,却清楚他资质平庸,将来难成大器。
“王位于我就如王位之于公子吉。”白苏笑道。
“未必如此。”楚嫣接言:“吉哥哥背后没有势力支撑。季将军赤诚正直、不附炎趋势,不同于朝堂上的乌合之众;你又与轩哥哥交好,或许季家日后可以成为哥哥的后盾。”楚嫣为白苏出谋划策道。
“我不想坐上王位。”白苏心中厌恶王位。身处后宫他所听所见最多的便是不惜手段争权夺位的丑恶人心。因那至高无上的王位,南枝被生母抛弃,公子吉被迫离宫,而自己也险些被人毒害。
“我清楚哥哥是淡泊的性子,可难道你没有发觉自己喜欢读史卷政书,与我谈论也多是政事,可见哥哥心中是关心国政的。”
白苏对王位无意,他道:“我读那些书原是解闷。”接着,他转移话题道:“对了,说到明轩,他已去边关半年有余,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白苏曾听闻阴险狡诈的游族明里使出残忍下作的诡计,将掳来的妇孺士兵解肢剥皮,晾晒于边城门下,动摇军心;暗中又派出细作混入军兵中刺探军情,暗杀军将。
见他岔开话题,楚嫣了然,只好点到为止,她顺言回答:“有季将军在旁,想必轩哥哥不会出事。”
走着走着,楚嫣忆起京中的一则传闻:“近日听闻季将军的长女怀有身孕,已回季府养胎待产。”
白苏疑惑:“为何不在夫家养着,反回季府?”
楚嫣说到:“轩哥哥的姐姐也是遇人不淑,当年季将军将季阳安姐许配给霍家时,霍家还是贤良忠臣。
可后来霍家家风败落,阳安姐的夫婿纳了几房的妾室,闹得家宅不宁,孕中之人切忌烦思,阳安姐只能回府将养。”
“季将军和明轩出征,季家只剩女眷,不知境况如何,季将军清正不涉党争,权臣向来费心拉拢,如今他离了京城,保不准有人居心不良暗中为难季家。”想到季家境况,白苏心中隐忧,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当今季家由季南薇掌家,听说她为人聪敏谨慎,自十岁掌管家事,应该也是得心应手,而且王后也在暗中照拂季府。”
“王后?难道裴府暗中没有与季家往来吗?”白苏疑惑,王后是深宫之人,按说不宜与宫外的季家牵扯,裴府若想拉拢季家,何故动用王后?
“听说裴统领曾试图拉拢季将军,但季将军并没有答应。”楚嫣向他低声说到。
白苏停步道:“明轩不在京都,你我又不能出宫,如今季府只有季南薇一人撑着,你帮我想想有什么能帮到她的。”
楚嫣闻之,清婉一笑:“苏哥哥放心好了,季家有王上倚仗,衣食用度自然不会缺,若是哥哥想表示心意,不如派人送些东西过去,季小姐定会收下。”
“你说得是。”白苏未察觉楚嫣言中藏语。
楚嫣掩嘴一笑,看向白苏:“上次重阳夜宴,我以为你只是为搭救季家才应下婚约,现在看来倒像是郎情妾意了。”
“你…胡说什么。”白苏闻言,心中失措,耳根渐渐发热。
楚嫣见他面露急切,接着戏谑道:“我哪里胡说了,是你亲口应下婚约,今日又忧心季南薇独自掌家。你虽不承认,可行事却情真意切。如此心口不一,哥哥是想瞒我?”
“你明知我是为了明轩才忧心季府!”白苏知她是有意戏弄自己,却不禁向她分辩。
“这我知道,可我也清楚轩哥哥很中意你这个姐夫呢。”楚嫣起了少女玩心,用衣袖轻掩笑唇。
深宫之中的白苏如今已知人事,而少年之心,最易受情丝撩拨。
白苏受此调侃,心中泛起了涟漪,他耳根轻红:“你再胡言,我便回去了。”他说着便要转身回去。
楚嫣清笑着拦住了他:“苏哥哥等等,我不打趣你便是了。前面就是桃林,这个时节桃花开得最好,哥哥不去看看?”
白苏转回身来,跟楚嫣走向桃花林。
桃花开得正是艳丽之时,二人缓缓走着,隐约听到前面传来孩提的笑声。
两人走近一看,只见几个红衣宫女正于花枝间陪公子晏玩耍。
“原来是公子晏。”楚嫣说到,转而她看到王后:“想不到王后今日也来沐芳园林散心。”
白苏看去,那女子背对二人,她虽立于春色,却是一身萧瑟之感。
“苏哥哥可要上前拜见?”楚嫣问到。
白苏犹记南枝之事:“既然王后在此,我们不宜打扰,还是去别处……”
午时,白苏回到冷宫。桐娘已备好膳食,沈夫人等人正在用膳。
见公子回来,桐娘忙添了双竹筷:“公子饿坏了吧。”
白苏接过桐娘递来的竹筷入座。
食间,沈夫人开口问到:“可还玩得尽兴?”
“嗯。”白苏点头。
过了片刻,他抬头道:“母亲,我与明轩是为好友,如今他离京不得照顾家中,我想派人送些东西过去。”
沈夫人点头应允。
杪夏在旁一笑:“公子将来定是位好夫婿,还未迎娶季小姐便知心疼人家。”
桐娘听到后,也不禁笑出声来。
白苏受杪夏调侃,又是耳红:“母亲,不如先给杪夏指户人家嫁出去!”他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夫人笑而不语。
谁知杪夏不以为意:“我说笑呢,公子怎么还着急了?”
“你……”白苏噎语,一时说不过她。
傍晚申时,杪夏从季家送东西回来。
她端着茶水进了白苏房间:“东西已送入季府,季小姐也收下了。”杪夏放下茶水说到。
见白苏看书入了迷,杪夏故作神秘道:“公子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白苏果然抬目好奇。
“今日是季小姐的生辰,我一听连忙替公子买了簪子送去,说是公子你特地送给季小姐的。”
“你又胡言……”白苏闻言,不由生气。
杪夏笑言:“公子莫急,我是寻你开心。礼品送到季府后,我只言你是念在与季公子的交情,送来薄礼,并没有送什么簪子。”
白苏安下心来:“日后你不许胡言,季小姐对我并无情意,重阳夜宴本是为解季家困境。”
杪夏犀利探问道:“那公子对季小姐呢?”
“什么?”白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杪夏将少年的心思看得透彻:“公子喜欢聪慧,明事理的女子,季小姐可就是这样的女子。”
见白苏没有回答,杪夏话锋一转:“公子若真对季小姐真有好感,就要早些行动了。”
白苏疑惑:“什么意思?”
杪夏道:“今日我去送礼恰好遇见季小姐与裴府少主同行。”
白苏低首沉思,季南薇掌管季府,裴溯舟与她走得近,很可能是在笼络季府。可季南薇如此聪慧,怎会不知与裴溯舟走在一起会引起诸多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