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祝白苏从地上爬起,宫门周围已全是死尸。清晨的大雨打在血流成河的尸体身上,腾升起阵阵薄雾。
虺族已占领王宫,新的王朝在雨哀声中开辟。
白苏想到杪夏,他挪动身子寻找,这才发现方才压在他身上的那具尸体便是杪夏。
他流着泪,尝试将杪夏背起,而尸体沉重,数次滑落。
雨下的太过猛烈,白苏跪在宫门外,泪水与雨水夹杂而下……
旧朝已没,新朝初启,天下浮乱。
京城道路上空无一人,两旁房屋尽是被烧毁掠夺的痕迹,满目疮痍,不忍直视。
白苏顺着阴暗的巷坊,跌撞往前走去。快出巷口时,他的肩头被人猛然一拍。
白苏心惊,他回头去看,只见那人正朝他阴笑,而另一个藏在巷口的人趁其不备,举着木棍狠狠朝他的头上砸去……
天还没亮,一架马车绕进一座深山,扬扬野歌回响于层层山间。
百家寨的老头儿千角带着几个年岁不大的小滑头在路口等着。千角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几个小滑头向山路两边张望着。
千角抱着腿,斜眼道:“来没来。”
一个小滑头向山外张望:“连个影都看不着。”
过了半个时辰,几个小滑头不乐意了:“老头儿,还行不行了,等这么长时间,我们还不如打个野鸡,换几个快钱也比在这儿等强。”
千角眨巴一下眼,敷衍到:“哎呀,快来了,快来了。”
随后,他们听见山歌。
千角啧了一下嘴,起身:“我说来了,就来了吧。”
马车离他们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他们面前。
千角看了一眼麻袋里昏迷的白苏:“这货多少钱。”
人贩的眼睛滴溜一转:“这年头不太平,买卖不好做,咱们都是旧识,我也不好给你开高价。这样吧,六千钱,这个你拿走。”
“六千钱?!这个也就白净点,细胳膊细腿的身板能挑什么担?!张口就要六千钱,你好意思唬我这么大年纪的人?!”千角仰着脖叫唤,脖子上青筋立了起来。
人贩急眼道:“老千头儿,你知道什么!外面都改朝换代了!原来的虺族打进了王宫,京城那边死了老多人!这货还是我废了好大气力给你弄来的!”
千角浊眼睁大,不认账道:“你骗谁呢!就算外面乱套,干你这行也最赚钱,这货指不定是你从路边捡来糊弄人的!”
人贩道:“好,老千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单你能给多少,咱先说好了,这个你要是不要,我正好给下一个山头拉去!”
千角剜了眼人贩,琢磨片刻,歪头张声道:“三千钱!”
人贩听后一肚子火气,千角先前缺个奴隶,找他捎一个来,现在他好不容易将人拉来,千角挑三拣四不说,讲起价来也毫不留情面,直接对半砍。
“五千钱!”人贩压着怒气道。
“四千钱!”
“四千五!”
旁边的几个小滑头若无其事地蹲在青石上,瞧着红着脖子的二人来回讲价。
“四千三!”千角瞧着人贩越来越急眼地脸色,最后定价道。老千角心里也不敢压价太厉害,惹对方难堪,毕竟寨里的奴隶都是他们帮忙找来的,以后要是自己有事再找这帮人帮忙,他还怕对方暗中使拌。
人贩寻思了片刻,松口道:“好,四千三就四千三。”
价格谈成,双方瞬间和气了不少。
人贩调笑道:“好你个千角,跟着千程老爷,脾气倒长了不少。”
千角的老手有劲地将麻袋拉下马车,冲对方道:“咱这生意不就讲究常来常往嘛。”千角将一吊子钱丢给人贩。
千角回头:“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在那看着干什么,还不快来帮忙?”
小滑头听着不爽,他们拖着脚上去帮忙……
百家寨的人大都姓千,寨中人近百户,以采药打猎为生。往上数三四代,寨里的男人都是骁勇善战,保卫家园的勇士。
当年,祝氏王室出了个泼皮王爷,想要霸占千氏地皮。寨中人异口同声,全副武装对抗王爷的两千家兵,挖猎坑,置陷阱,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王上出面,制止惩处王爷,表彰百家寨不畏强权,由此百家寨远近闻扬。
但后来世风日下,官府苛收杂税,压榨百姓。百家寨倚仗三面环山易守难攻的地形,出入山外只靠一条隐秘的山路,外人根本不知。加之前代在山路周围布下的猎坑陷阱,轻易阻绝了官吏进寨。
时间一长,官吏也对其不管不问了。追究到底,还是前代猎坑陷阱厉害,传言已有不少官吏命丧于此。
百家寨的人怕官吏报复,也不敢轻易出村,对世事不闻不问。寨里的人也逐步变的愚昧自大,狭隘自私,恃强凌弱……
千程家的附院内,六岁的蒖蒖在老嬷嬷的吆喝下帮厨。她提着桶来到院中倒菜水,却瞧见门外路过的千九狸等人将一人推搡在地。
“你个丫头看什么看!”千九狸发觉她瞅向这边,出言冲她吼到。蒖蒖赶紧别过头,向水槽走去。
白苏跌倒在门前,千九狸见状,从腰间抽出鞭子,狠狠地向他打去,嘴里骂骂咧咧:“兔崽子,敢不听老子的话,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横给谁看!”
鞭子硬生生地打在白苏身上,他伸臂想要抵挡。可持鞭之人狠辣,见他躲闪,随即加大了抽打的力道,那触目惊心的血痕不久便染红了他的衣衫。
白苏咬齿忍着身上传来的火辣痛楚,内心的尊严却隐隐下沉。
那抡鞭而起的呼啸声、落鞭而下的皮肉声听得蒖蒖头皮发麻。
她悄悄回身,只见那人痛苦地蜷缩在地,双手紧抓草皮缓解痛楚。
她不由想起那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蒖蒖噙着泪,她丢下水盆,冲进那群小子当中,挡在白苏身前。
她声音颤抖,难掩激愤:“别打了!”
“小妮子,你找死啊!”千九狸停手。
“别打了,别打了!”她收紧泪关,半是乞求,半是抵抗。
“你让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蒖蒖含泪沉默,却不肯挪动一步。
白苏忍痛撑坐而起,透过散发他看见是位身着芦蕙灰衣、短发凌乱的女孩护在自己身前。
千九狸走过去,一把推倒蒖蒖,正要用鞭子抽打她。
这时,千角突然出现,冲那群小子喊到:“狸猫!你个兔崽子,干什么呢!敢欺负我孙女,你知不知道你老子都得敬我三分!”
千九狸停手,张声反驳到:“我爹才不怕你个糟老头子呢!”
“你个好小子!”千角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比划着要向他扔去,千九狸见状拔腿就跑。
千角丢下石头:“三狡家出的什么玩意儿?”
他转身说到:“你们几个小子,先把他关进我家柴房去。”
千角又转眼看向蒖蒖:“哭什么哭,净给我丢脸!”
白苏被带到千角家柴屋,他撑坐而起,后背的粗布衣裳摩擦着伤口,传来阵阵热痛。
起风了,屋外的桂树沙沙作响。
白苏抬头望向破窗外,他清楚自己必须逃离这个地方……
夜里,蒖蒖与爷爷吃饭时偷偷藏下一块饼。
她爷爷千角有个习惯,每晚吃完饭后,定要出门拉上一帮老家伙喝酒、说天道地。
见爷爷出了门,蒖蒖小心翻找,不久便找到柴房的钥匙。
蒖蒖悄悄来到柴房。
闭目思索的白苏听到门外的插钥声,他忙从身后抽出一根柴棍,起身藏在门后。
蒖蒖推门而入,她关门回身,正好瞧见他手中的木棒。
蒖蒖反被吓到,她连连后退几步,身子抵在门后,眼中满是惊恐。
白苏认出她便是当时为自己挺身而出的女孩,他连忙解释:“你别怕,我不会伤你。”
说着,白苏丢下木柴,特意后退了几步。
蒖蒖闻此,缓缓定住心神。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吃食,探身轻轻地抛给他。
白苏一愣,伸手接过,他展开油纸,里面是块黑乎乎的烧饼。
白苏知她是好意,于是道:“多谢。”
但他无心吃东西,只想逃离此处。
眼前的女孩一直盯着自己看。她虽是弱小,可若他贸然出逃,保不准这女孩会张声引来旁人。
为让女孩放下戒心,白苏先行坐下。他重新展开油纸,那烧饼干馊馊的,令人瞧之便难以下咽。白苏从烧饼上掰下小小一块送入口中,可还是皱起了眉头,他在宫中从没吃过这样难吃的东西。
虽是吃着东西,白苏的余光却打量着蒖蒖身后的柴门。
蒖蒖并不知他的心思,只是单纯地抵在门边瞧着他吃。
这时,白苏一个不经心的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口,他不由吃痛,继而又被食物呛到,引得他一阵咳嗽,吃进去的烧饼又吐了出来。
蒖蒖见此,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跑了出去。
白苏见她已去,此时柴门大敞、天色昏暗,正是逃离的好时机……
待蒖蒖端着水和药物回到柴房,却发现他早已不见。
蒖蒖慌张不安,面色苍白,若被爷爷发现柴房开了,人跑了,定会猜到是她偷拿了柴房钥匙。
想到这里,蒖蒖手脚无措。她连忙将柴房锁好,又将钥匙放回原处。听到爷爷开门声,蒖蒖忙乱地缩入被中,装作睡去……
百家寨岂是好逃的?第二日,白苏便被抓了回来,他挨了一顿毒打,被带回了千角家。
千角骂骂咧咧,纳闷白苏是如何逃出去的。躲在门后的蒖蒖一声不敢发,她瞧着几个壮丁将白苏重新扔回了柴房。
夜里,蒖蒖拿着药,又出现在柴房门前。
靠在墙边的白苏无力地睁开眼睛,又是她。
白苏被打得很重,已无力站起。蒖蒖小心地走过去,她从怀中取出吃食与药物,将它们推到白苏面前。
白苏看着地上的药物又望向蒖蒖,轻声请求到:“可以帮我吗?”
蒖蒖小心翼翼地将药物涂抹在他背后的伤口上,见他身后的皮肤在微微颤栗,蒖蒖的指腹碰触伤口时更加轻柔。白苏闭目,他紧抿双唇,隐忍着背后传来的痛楚。
白苏穿上衣物后沉默了许久,他自知一时半会儿无法离开这里,于是他瞧向蒖蒖,开口问到:“你叫什么?”
蒖蒖:“蒖蒖。”
白苏:“多谢你,蒖蒖。”
如今的他有气无力。
蒖蒖闻言,天真一笑,递给他食物,白苏淡淡礼笑,接过。
蒖蒖看着白苏,几次欲言又止,白苏不由看向她。
她终于开口问道:“你…你叫什么?”
“祝……”白苏止言,如今王族姓氏恐会给自己招来祸患。
瞧着小窗外秋夜的屋檐,白苏思拊片刻说到:“沈檐,我叫沈檐。”
蒖蒖笨拙地自言自语到:“沈…檐…,沈…檐…”
白苏见此,意会到她是不知如何称呼自己。白苏淡淡浅笑,替她接言到:“哥哥?”
蒖蒖欣喜:“哥哥!”
白苏微愣,失神间忆起了南枝。
这时,门忽然被风吹开。蒖蒖如惊弓之鸟,慌忙站起来。
“别怕,是风。”白苏安抚她道。
蒖蒖仍是慌张,她担心爷爷知道自己偷进了柴房:“我得走了。”蒖蒖慌忙跑出了柴房。
白苏看着蒖蒖的背影不禁疑惑:她这样胆小,怎么敢替别人挡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