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1】

黑与白的极简水墨舞台、剪纸舒展折叠构成的园林景色；台幕拉开时，舞台中中央的那人亦真亦幻，没有人舍得把目光错开一点。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1】

这是一场只属于鹿闻笙的独角戏，他在唱杜丽娘，他又好像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此时，所有观者都变成了杜丽娘，又或是鹿闻笙化作了他们。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茶蘼外烟丝醉软」【1】

笛声与飘扬的昆腔交织，历经人生的孤寂、情牵梦绕的情意，肆意飞扬的心绪。

千般爱惜、万种温存，却只是大梦一场。

「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得先」【1】

在黑与白、爱与哀、光与影的纠缠中，陆今安看到了，他透过这场大梦、看到了鹿闻笙的挣扎。

「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1】

万千春色的繁华，却抵不过心中的苍凉。

……

静下来了，舞台重归寂静、黑色笼罩在所有人心头。

这是一场绝美的视觉体验，鹿闻笙将昆曲的美与雅发挥到了极致；伴随着这一场极致表演的结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跳出来保证自己可以超越鹿闻笙。

“我去。”一声不自觉的惊呼将人们拉回现实世界，被暂时蛊惑的心智也回来了。

那位惊叹的人被一巴掌拍到脑门上。

“想什么呢，那可是鹿闻笙。”

陆今安越过《偷鸡》四人组，迎上鹿闻笙。

这四人才发现，原来刚刚被他们当怪人的陆今安，和鹿闻笙是认识的。

那岂不是，他们背后说得坏话全被听到了？

这些人坏话说得起劲，但被当事人知道还是有些丢脸的，赶紧低着头偷摸跑了。

鹿闻笙前一秒还是戏台上的哀怨大小姐，下一秒直接从舞台上跳下来，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

白缎衣在空中划出的弧线，像是一只要起飞的蝴蝶，看得陆今安心一咯噔。

鹿闻笙脸上激动的潮红还未褪去，声音也有些不稳，“我表现的怎么样，下面看得清吗？”

陆今安没回话，先是低头确认了眼鹿闻笙的脚踝，看没什么问题才放下心来。

鹿闻笙没等到陆今安的反应，有些不满的推了下陆今安的胳膊。

“问你话呢？和上次比怎么样啊。”

上次？

上次自然是指鹿闻笙在酒店里，只为自己一个人表演的那一次。

老实说，两次都很好，陆今安评不出个高低。

客观来说，自然是这一次正式登台的效果更完美。

舞台、服装、音乐、灯光、妆容、包括和春香的配合……没有一处不精致、没有一处不漂亮。

可上一次，是鹿闻笙为了陆今安唱的、独属于陆今安的表演。

逼仄的小酒店里，鹿闻笙的眼里只有陆今安一个人；所有的爱慕、哀怨、放纵，都是陆今安一个人的。

而今天的表演，陆今安只是一个台下的看客，鹿闻笙眼神流转的方向不再对着他、鹿闻笙眼波里也不再盛有他的身影。

台下的陆今安、和台上的鹿闻笙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之间像是隔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陆今安甚至觉得有些索然无味，鹿闻笙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任他在舞台上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碰不到鹿闻笙，看不到鹿闻笙因为自己而有所变化的样子。

鹿闻笙变成了一个不属于他的精致玩偶，和橱窗里那些昂贵的高价玩偶一样，永远不会和自己有交集。

鹿闻笙眼巴巴地瞅着陆今安，还在等着陆今安的答复。

陆今安突然有些手痒，他盯着鹿闻笙褐色的瞳孔，此刻鹿闻笙的眼珠里被自己塞得满满当当的，有些漂亮。

如玉石一般漂亮，温润的、柔软的，让人想捏在手心把玩。

陆今安都能想象到那种手感。

其实不用想象，他知道玉石摸起来的感觉。

他手中的那块玉石，从不离身的被他摸了7年。他知道这种漂亮、润泽的东西摸起来有多舒服。

白煜是跟在鹿闻笙后面下台的，她下来左右瞅了半天，也没找见张满村的影子。

白煜插到陆今安和鹿闻笙中间，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问陆今安，“张满村哪儿去了？”

鹿闻笙的注意力也被带跑了，没再追问陆今安的观感，“对哦，刚刚我在上面就没看到张满村。”

陆今安心里有些遗憾，那双琉璃眼珠从他掌心溜走了。

陆今安把手塞到衣服口袋里，感受着那一小块碧玉的触感，心中的焦躁稍微得到了些缓解。

陆今安有些不走心的回答白煜的问话，“他说去上厕所了。”

“不过，他应该不会再回来的。我们是在这儿继续看一会儿，还是先回去？”

陆今安的好心提醒立马就让白煜明白了，“这小子跑挺快啊，他以为他这会儿跑了，我就拿他没办法了是吧。”

鹿闻笙思索了下，“我们先回去吧，反正我们已经努力过了，继续留在这儿也不会对结果有任何影响，之后也可以再看正片。不如今天大家一起出去庆祝下呀。”

这个比赛是采用半直播半录制的模式。

所有参赛选手的表演都会一边直播、一边开放打分系统，需要观众在指定时间内投票。

而后期，会把所有精彩片段以及通过一轮比赛的选手剪辑制作，在网络上上线正片。

鹿闻笙几人正打算走，周围突然传来吸气声，一声震耳欲聋的鼓声打断了鹿闻笙的脚步。

“快看，是纪梦玉。”

周围不断有人小声喊着。

“哇，能这么近距离看纪梦玉的表演，就算落选也值了！”

“是《桃花扇》，纪梦玉演的桃花扇。”

纪梦玉，就是班主不惜给自己低头，一直担心的那位纪家小公子？

鹿闻笙突然有些好奇，能被大家这么忌惮又钦佩的纪梦玉究竟如何。

纪家小公子虽然名声挺大，但鹿闻笙从没看过纪梦玉的表演。

原因无他，纪家实在是有些神秘了。

这纪家空占着百年戏曲世家的名头，却很少在公开场合表演。

像鹿闻笙以前的班子还要靠巡演赚钱，可这纪家也不知道靠什么活的，从来都不屑于做这种把艺术和金钱挂上钩的行为。

鹿闻笙一直觉得纪家在圈子里的地位有些过于神化了。

这纪家百年前确实不错，可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纪家现在剩下的都是一群什么货色。

纪家人从不在外界表演，说不定也是因为自个儿心虚呢。

说不定纪家发展到这一辈，已经没什么戏曲人才了，所以才这么遮遮掩掩的。

纪梦玉的名号早已经响彻整个圈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这响亮的名号下，究竟是百年世家沉淀的实力、还是一个空有名号的草包呢？

鹿闻笙有些好奇，停下了脚步回身望向台上。

《桃花扇》，是中国经典戏曲的最后一幕绝唱。

鹿闻笙目光沉沉地盯着台上，《桃花扇》不光是一幕爱情故事，更是一出历史剧。

《桃花扇》情节盘根错节，繁杂的人物、复杂的情节；一大把的公子、数不清的□□们、忠臣、阉党……稍有不慎，连纪梦玉自己都会淹没在这洪流中。

《桃花扇》主要描述了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爱情故事，大部分演绎者也会跳过那些政治斗争，咿咿呀呀简单粗暴地歌叹两人的爱情。

可纪梦玉演绎的《桃花扇》，混杂了浓烈的个人色彩。

他牢牢地抓住了众人的眼球，纪梦玉衣服上的游龙好似活过来了一般，那件闪着金光的缎衣让人挪不开眼。

他是舞台上唯一的光源，让你根本分不出心思去看那来来往往的配角。

良将、佞臣、阉党，逃亡的流民、仗义的戏子……

爱情的忠贞、政治的操守、变故中的挣扎。

纪梦玉不屑于像他人一样，把这个弘大的故事变成纯粹的儿女私情。纪梦玉在捍卫一种“真理”，鹿闻笙透过纪梦玉，看到了万历年间的思潮澎湃。

情致、爱欲、解放、情怀，各种思想穿梭在这个小小的戏台上。

丝竹管乐步步娇，笛声吹散了侯方域的魂，也吹散了台下人的魂。

桃花扇共四十四出戏，纪梦玉把他们打散了、揉杂了。

历史洪流中的挣扎、历史变迁中的操守、统治王朝的颠覆……

「当此天翻地覆，还恋情根欲种，亦不可笑！」

「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恨，割它不断么？」【2】

一声鼓响，敲醒了两个痴虫，砸在了鹿闻笙心上。

京昆合演，吴侬软语的小调与铿锵有力的京韵大鼓。

京剧唱兴亡、昆调咏离合。

鹿闻笙绷紧了身体，喃喃道：“这就是，纪梦玉。”

这就是纪梦玉。

大梦清醒，春色满园已不再。

这就是、百年戏曲世家精心培育出的下一代继承人，纪梦玉。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牡丹亭·游园惊梦》

【2】出自《桃花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