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五月十八，张天师诞，庚不经络织机虚张，子不问卜自惹祸殃。

胜业坊内住着数位公亲贵族，遂安大长公主府和宜城长公主府皆在其中。北面占了大半条街的，就是太子妃的娘家平阳郡公府。

“少爷，快醒醒吧，这会儿快寅时了，误了时辰可不好。”还懒在床上的元相黎，眼皮子都没抬，撇过脸不去理会。

过来叫起的六伯一脸无奈，嘴里还数落道“少爷您就让老奴少操些心吧，昨儿过了三更才回来，若这事给夫人知道，老奴的命要还不要。”

元相黎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堂伯父这儿没人会去我母亲那里嘴碎，你知道管住你的嘴就成。”

“阿弥陀佛，少爷你行行好，快起吧，今日是东宫选侍读的大事，若是误了时辰，怕到时老爷都有不是。前厅派人来催了两回，堂少爷那已经在用膳了。”六伯口齿伶俐，叫嚷得元相黎只觉十分头疼。

由奴婢们侍奉梳洗换好了水田青色的圆领袍，腰间系上同色的丝绦，头带翠玉莲花顶冠。

元相黎不过十五，金尊玉贵、如珠如宝，娇养出来的世家公子。虽有几卷书在肚子里，可也不是这上头的货儿。这位又是嫡子，广平侯自然给予厚望。

在堂兄元相佾再三催促下，元相黎终于到了前厅。

元相佾打量了这位堂弟一番，丢下一句话“这会儿才来，早膳不必吃了，走吧。”

所说是同宗，但各有爵位。所以两人所坐的马车规制也不同，可真轮起来元相佾是看不上这位堂弟的。学识文章还在次，只单看他入京后交往的朋友，不过是一些纵情声色、流连烟花之辈。

卯时三刻，在东宫延熹门前验过对牌。所有入选的世家公子一共三十位，由内侍官带领着先于昭和殿的东配殿休息。

东配殿内左右各摆了十五把黄花梨圈椅，又配了案几在旁，这上头还摆着青瓷执壶和同色的茶盏、一碟子透花糍。

元家两兄弟来时，殿里已经到了大半，三五成群聚着说话，有的轻摇折扇谈天说地、有的半靠案几抢拽诗文、还有几人在议论同艳楼刚来的头牌姿色不错，自然这些话都是躲着些人说的……

元相黎也想过去听一耳朵，结识结识同道中人。可看着身边强忍怒意的堂兄，他还是温顺些为好。

元相佾介绍了几位世家公子给元相黎认识，一位是茂国公韩家的世子韩永利、一位是尚书左丞聂家的长子聂霖。

韩永利看神色是对谁都一派的客气周到；而那位聂霖怕是还没有十岁；所以基本就是韩永利和元相佾你一句，我一句文绉绉的慢慢聊着。旁边经过不知道的，还以他们二人是在备考呢！

又过了半个时辰，有两个装着深绯公服的大人带着一位内侍官来到殿内。

众人这才各自落座，中间的一位大人对各位作揖后，正言道“本官乃是太子詹事郭世良。”

郭世良侧目而视继续道“这位是东宫左庶子汪廵。今日奉圣人敕书为扶风郡王遴选侍读，依制备选一人，其余诸位公子按祖荫补授勋卫。”

郭世良虽为太子詹事，还兼着礼部的差事所以今日由他主持。汪廵接着他的话说道“太子殿下在正殿，一会儿每五位分批入殿，由殿下亲自考校文章。”

元相黎是第三批进去的，太子出了一题是关于子鱼论战，宋公是仁还是好名？

这一队中枢密院知事之子夏湣滔滔不绝得讲了半柱香，把扶风郡王都听困了。若不是太子叫停，怕讲上一个时辰都不勉强。所以其他人的表现机会就少得可怜。

出离了正殿，由内侍官领着到西配殿，将太子妃预备好的赏赐之物分发给大家，再由几位掌固引着他们出东宫，各自回家。

元相黎坐在马车内，手端着赏赐的金丝楠木雕兰花捧盒。晃了晃盒子里的东西，无趣的丢在了一边。可心里有些痒痒的，就把它打开了，里有是一块端砚、一方墨石、两支紫豪笔和一包绢布包的东西。

元相黎解开绢布上的活结，里头是几块玉脂花酥，看着像是内宫的手艺。

元相黎今日本就没吃早膳，这糕点又是素日爱吃的，没什么可顾及，一下就吃了三块，觉得有些噎着了，又咬了小半块才肯放下。

一炷香的功夫到了郡公府门口，六伯请少爷下车，见里头没有应声。六伯心说刚还吵着饿，这会儿都睡着了，等他掀开绣帘一看。六伯吓得瘫软在地上，久久才叫出声音。

府里的几位小厮听见动静过去查看，马车内的元相黎躺在车舆内，头仰着天七孔流出黑血。

许浑听二人说着案情，如听书一般静静有味，只是霍无忌的旁白有些生硬，穆旃的语气有些跳脱，总体的表述还是挺好的。

许浑问道“眼下是什么情形？”

穆旃缩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霍无忌直言道“麦公被罢免，掌司法的参军也不在，虽说元相黎是白衣，好歹也是侯府的嫡子。前日元郡公询问案情，穆少尹说话也不爽利，郡公一道疏递了上去。昨儿圣人降旨，两府共审。”

许浑看向身侧低着头的穆旃，拱了拱他的手肘道“咱们不会什么都没查出来吧？”

“尸格、案卷一应俱全，下官这就去取。”说完一溜烟，穆旃就跑开了。

霍无忌瞧了一眼他，回过头对许浑道“伯文，你也别太指望他。董太傅和方掌院接连罢相，他心里也不太好受，这案子又累及东宫，免不了的。”

话说的如此含糊，许浑也不想多问。“昨儿下的旨，敬之兄不会什么也没做吧？”

霍无忌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又喝了口茶才道“巳正接旨，之后承诏去了东宫，等了两个多时辰太子殿下才有空见我，吩咐了几句话。出宫时已是申时，就回府了。”

许浑听着只略微点了点头，没去多理会。只问道“太子说了什么？”

“此事与太子妃无关，与东宫无关，宫里的事自有关少监来做，外头让我们自去查案。”

许浑听这话沉思了片刻，与太子妃无关，又为何要强调东宫。可太子妃的身份不仅是储妃还是元郡公长女，所以说这事还不与元郡公家有关，却不知太子这话是警告，还是存在其他意图。

穆旃捧着案卷恭敬地递给许浑，元相黎的死因是五脏中毒，经催化后肢体僵硬，口不能言，七孔流血而亡。

“这是什么毒？”许浑看着尸格问道，

“查了药典名录，还询问过国子监和太医署，一时也弄不清楚。所以咱们也无从下手。”穆旃说着脸色有些惭愧，

许浑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若是只因毒药不明而误了案情，就是你们的疏忽了。”

穆旃站在一旁连连称是，霍无忌接茬道“我原是想过的，催化后毒性爆发，可那日元相黎吃过的东西只有东宫预备给众位世家公子的茶水点心，和在马车里吃的玉脂花酥。”

“宫中做的东西不敢多一份，也不敢少一分。玉脂花酥剩下的你们可验过了？”许浑对着穆旃问道，

穆旃在案卷中找出了一张花笺道“是混猪油、羊奶、春日的花蜜与面粉所制，反复揉搓后堆叠进烘炉中烤熟，出炉前淋上芝麻再回炉片刻即熟，入口甜香。”

许浑听得云遮雾绕，不明所以。可自己好像没见过，不由撇过头问道“这仿佛京里不常见吧？”

“这是宋州的名点，在京城只有常安坊的徐家酒肆有卖。”霍无忌这回看来是做足了功课，“元相黎吃的出自内宫尚膳局，这碟子点心是淮阳公主吩咐她们做的。”

“五脏积毒非一日之功，元相黎近来在何处玩耍逗留？他可有什么仇家，亦或是他家可有什么政敌？”许浑接连发问，穆旃有些听懵了。

霍无忌若有所思的起身答道“元相黎与华宜中、辜正甫他们几人交好，常出没金涎宵馆；若说仇家听说他跟南宫峤六七日前在黄道桥前闹过一场，几家小厮械斗连金吾卫都惊动了；至于广平侯的政敌……”

京城就是不一样，华宜中可是蕲春侯华烺之孙，太府寺卿华寿文之子；辜正甫，樊国公的内弟；南宫峤……许浑一时想不到，脱口问道“南宫峤是南宫琢的什么人吗？”

“他的败家儿子，这些都是因封荫充任勋卫入京的，不过是争个职衔，日后要是闹出什么事，有官职在身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你。”霍无忌说话一针见血，把问题总结得很到位。

“金涎宵馆你们可派人查过了？”许浑看着案卷问得云淡风轻，一点也不掺杂个人情感。

“在京城能开这种行当的自然都有些背景，指派人询问过一些事。管事的不过敷衍其事，搪塞问题而已。”穆旃道，

经这一事，许浑看得出穆旃此人，只做自己分内的事，若是要得罪什么人，他都不大乐意出头，所以做起事来顾三顾六，很难大展拳脚。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及他一家秦楼楚馆的颜面，拿我的手令直接关张，里头的人一一审问，若有隐匿的即刻用刑……”许浑大手一挥招来文房四宝，很快就把手令草拟好，等到用印时，霍无忌叫住了他。

“这金涎宵馆是天水郡伯诸葛家的产业，下月天水郡伯家的长子尚南川县主，你这会儿触人家霉头不大好吧。”霍无忌神情悠哉地提点道，

“那你说如何？”许浑有些不乐意，他可不是那种威武不能屈的人。

“要不咱们换常服过去逛逛？”霍无忌嘴角浅浅的笑意，好像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他这是在套许浑的话。

许浑眯着双眼盯了他半晌才道“这侯府的嫡子死了，京城总要闹出些动静来，不然只说我们办事不利。所以这个霉头，本官触定了。”

啪——盖上了京兆府的大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