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将近四更，龚氲放心不下许浑，披着一件外衣守在客房里，又吩咐几个小厮给他擦洗身子。见何二久久不回来，又让何四去请郎中。

郎中诊得了脉，开了几副醒酒的方子。龚氲命人去煎药，问了郎中几句，那郎中只道“这位大人脾胃与酒不对付，以后还是少饮为好。”

又留了几颗解酒的丸药，说等人醒了再服用，郎中得了诊金告辞离去。

待许浑转醒已是五更天，龚氲靠在旁边的罗汉榻上睡得正熟。许浑撑着床板慢慢直起身子，看到旁边案几上看着一碗淡褐色的药汁。

他这一动把龚氲也闹醒了，走到床边问了几句身上如何，又让人把醒酒的汤药温了温，配着丸药给他灌了下去。

许浑自觉无碍，让龚氲自去正堂歇息。送给了龚氲，又把乐水叫来更衣，预备一会儿回府，可不卯时还要上衙呢。

二人正要出门之际，何二跌跌撞撞跑了回来。看到许浑腿下一软，趴在府门口的台阶上，对着他指天抢地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许浑弯下腰，望着何二惊恐的眼神问“谁死了？”

何二指着西南的方向道“那老道，菩提观的老道死了……”

何二领着许浑，又带上了几个小厮，赶去菩提观。

这菩提观在东横街偏前头，半丈高的红墙围出了一座道观，此时节天光未亮还似懵懵懂懂，街面上尚无人烟。

何二领着众人走的是道观的后门，推门进去，是一个简单的院落，靠后墙有一排三间屋子。往前是道观的正殿，里头供着的是太华西真万炁祖母元君，也就是西王母。

老道死在后院当中的屋子内，许浑朝里头看了一眼，老道是被桃木剑贯穿了胸膛，血浸湿了衣衫。死死钉在主梁上，桃木剑直接穿过了晋木还露出了一点点剑头。

一股腥臊味萦绕在屋内让人感到恶心，许浑吩咐龚府的下人先去县衙报案，刚交代了两句，只觉肚内翻滚的厉害，找了个墙角大兔特兔，乐水叫来何二照看许浑，自己跑去外头讨水。

先报了坊正，崇德坊归万年县管辖，这会儿衙署县老爷还没来，一说是命案。当值的书吏飞马报了知县马其悟，不过半个时辰带着本县衙役到了这菩提观。

马其悟近来睡得不好，寅正前都会再补一个回笼觉。这下闹出事儿，觉也没得睡了，当下便不大顺心。

一进道观，手握着折扇在肚子前，正“哗啦哗啦”扇着风，嘴角的胡须往上撇，脸还拉得老长，看样子是不大高兴。

衙役接管这里，就开始驱散闲人。马其悟见许浑蹲坐边上的石台上，这人穿戴不像是平明百姓，就信步走到他面前，昂着脖子道“是你们发现尸体，报案的？”

许浑刚吐完心里正难受，只撇了他一眼，轻“嗯”了一声。何二怔怔站在一边，也不知要不要开口。

跟来的书吏见他如此无礼，正打算上前呵斥，马其悟拦住了书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一大早在此做什么？”

看来是解酒药起了作用，肚内又是一阵，许浑捂住嘴，指了指马其悟，又指了指书吏。转到身后又吐了起来。

何二看着面前等人却是十分难堪，帮许浑摩挲着后背。马其悟见状一蹙眉，书吏得意嚷道“来人，把他们拿下。”

何二起身，先挡到了许浑面前说道“知县大人，这是怎么了？咱们是报案的，为何要拿人？”

那书吏指着许浑道“知县面前如何失仪，该罚……十杖。”

许浑吧唧着嘴，拿何二的衣袖擦了一把，扒着他的手缓缓站了起来，指着马其悟横眉厉声道“你说打就打，你谁啊你？”

马其悟仔细打量面前这人，不记得京城的纨绔公子中有这号人物，递了个眼神给书吏，他也摇了摇头，马其悟正言道“本官万年知县，马其悟。”

许浑收回了手，赔笑道“那就失礼了。”眼神飘过何二道“我们走。”

何二知道这会儿许浑怕是酒还没醒，马其悟见他呜呜喳喳的，心里十分不爽，即刻唤人拿下。

“马知县，这位可是许大人，您可不能绑啊。”这关键时候，何二浑忘了，许浑叫什么。到京城龚氲也没说过许浑的官职，他只能如此急切说出这一句话。

书吏狐假虎威抢白道“大人，哪里的大人，我看像个市井浑球儿，绑了绑了。”

龚家的小厮也不敢跟官府叫板，何二还想去阻拦，被几个衙役架到了一边。许浑倒是挺配合，手背到身后让他们捆了个结实。

等乐水捧着一碗清水到了菩提观，何二他们被赶了出去，他看到乐水，跑了过去道“你家少爷被马知县绑起，押回县衙了。”

乐水一听这消息，没反应过来。楞在了当场，又问了一句“我家少爷呢？”

“被知县捆回县衙了。”

乐水慌了神，一时碗也砸了。何二道“你快回府叫人，把许大人的鱼符印信取来，我回府找我们老爷，先去县衙稳住知县。”

如此说定，乐水将马后的车辕解下，自己骑马飞奔而去。

单说许浑和龚家报案的两个小厮，被马其悟带回了县衙，仵作在后堂验尸。正堂上排班肃立，一阵堂鼓后，万年知县马其悟安坐上首。

两个小厮见这阵势下跪叩首道“拜见知县。”

许浑手被绑着呆呆站在一边，旁边衙役上前踹他一脚，许浑很轻巧躲过了。

其中一个小厮拦着道“打不得，这位可是我家老爷的朋友。”

马其悟摆摆手让他退下，又问道“你家老爷到底是谁？”

“左散骑常侍，秘书少监龚氲。”

马其悟听这名，心想坏了，狠狠剜了一眼方才出馊主意的书吏。马上招呼衙役给许浑松绑。

许浑跟衙役像是在躲猫猫，衙役过来，他就躲，一时堂上热闹非凡。

马其悟只凑到书吏耳边问道“京城姓许的大人有哪几位啊？”

书吏有些汗颜道“看这年纪，大概是京兆府少尹许浑。”

正是这个时候，外头衙役上堂禀告道“大人，秘书少监龚大人到。”

马其悟翻个白眼，差点怔过去。书吏上前捏了一把知县道“大人，这会儿您可不能晕啊。”

马其悟回瞪那书吏，站起身子对着一班衙役道“本官回来前，把他身上绳子给解了。一定解了……”

那厢龚氲刚走到正堂外，恰好被马其悟堵上。

只见马其悟整理了衣冠行礼道“下官万年知县马其悟，拜见少监大人。”

龚氲刚要越过他往里进，马其悟侧过身子挡在前头又道“少监大人驾临，不知有何吩咐？”

龚氲见他如此，试探问道“你该不会真把许浑给绑了吧？”

马其悟心里苦，抬起头瞅了瞅龚氲，又及委屈的低了下去。龚氲也不与他啰嗦，推他到一边去，三步并两步进了大堂。

大堂现下正好玩着呢，龚家的小厮听许浑的命令帮他推搡众人，书吏还指挥着要怎么怎么样。

龚氲怒视着许浑，斥责道“胡闹。”

众人见龚氲一身浅紫色公服，自知贵极，纷纷下跪叩首。许浑的表情像是个皮猴，找了个空地坐下了。

这个当口，外头又报“京兆府司法参军，孟司法到。”

龚氲正心说自己的官职不好直管县衙公事，这回来个了正经好办事的。

乐水跟在孟平芝身后到了大堂，马其悟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即刻又与孟平芝见礼。

孟平芝对马其悟敲打道“少尹大人，你们也敢冒犯，马知县虽说也是四月刚上任的，京城遍地显贵的道理，难道不懂？生生多出这些事来。”

马其悟又死瞪了那书吏一眼，连声赔罪。

孟平芝指向许浑又道“与本官赔罪有什么用，那一位才是正经的主儿。”

顺势望去许浑打了一个哈欠，他靠在正堂梁柱边上准备睡觉。龚氲过去劝了几声，由乐水解开了绳子就要告辞。

正堂上菩提观的命案，马其悟自去料理不提。

龚氲府上的几个小厮把许浑抬上了马车，孟平芝见龚氲也是一脸疲态，就让他放心回府歇息，自己将许浑送回许宅，再向京兆府替许浑告假。

直到申正二刻，许浑才算是真醒了。看到是躺在自己床上，翻身下了地，头还有些疼，叫嚷着要喝水。

高融端了些茶水进来，许浑咕咚咕咚灌了半壶才算满足，又让他吩咐万婶煮些热乎的东西来吃。

晌午煮的玉井饭还有一些，加了些水、大枣熬成米粥，并一碟子松松软软的芝麻蒸饼一起端给了许浑。

许浑喝着米粥，总感觉有什么不对，问边上了高融道“什么时辰了？”

“酉初刻吧。”

“哦，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也不劝着我少喝些。”许浑拿起一块蒸饼塞到了嘴里。

“少爷，今儿是十四，您晌午前被人抬回来的，您还可有印象？”高融本想说的委婉些，可许浑竟有些怪罪他的意思，那高融也没必要给他留脸面了。

“酉初？十四？”许浑心下一沉，完了误了一天应卯，明日要被御史参死了。

高融见他如此道“孟司法帮您告了假，您歇息一日吧，不无妨事。”

许浑这才想起昨天大概的事情，遂问道“乐水呢？叫他过来。”

乐水这会儿正帮着万婶挑莲子芯，见高融来叫屁颠屁颠到了正屋内，与许浑见礼站到了一边。

许浑就问起昨儿醉酒后发生的事情，乐水大概说了说，从狐妖现身到县衙大堂被绑，一桩桩可谓是精彩纷呈。

高融那边惊掉了下巴，刚想教训乐水几句，杜叔进到正屋来道“少爷，孟司法到访，在前厅等候。”

天气热，许浑换了件夹袍子，又洗漱了一番才到了前厅。

孟平芝按礼拜见上官，许浑让坐，他方才坐下。乐水之前提起过孟平芝，如今见了他，许浑顿感狼狈，半红的脸颊也不知如何开口。

孟平芝只得越礼，先说道“下官有事禀告。”

“你说。”

孟平芝瞧着他道“少尹可还记得那死了的老道？”

许浑点点头，这回还真有些印象，桃木穿身，钉于梁上。

“那老道是个内侍官。”

那会儿升堂审案，万年县仵作在验尸，等他那边快完事了。要回禀知县时，许浑他们这帮人都按次序各回各处了。

老道的身份若真跟宫里有牵涉，就不是他们县衙能审的案子，所以层层上报，这事儿落到了新上任的司法孟平芝的手里。

这回穆旃可是躲得远远的，自不会跟这位新来的司法多说什么。只把差事交给孟平芝，让他自己拿主意。

许浑眨了眨眼睛，似在出神，又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吧。”孟平芝应声道，

“老道尸体在哪里？”许浑问道，

“万年县衙。”孟平芝道，

许浑转念一想，对他吩咐道“平芝，你拿着我的手令去把尸体运回府衙，本官即刻进内呈禀。”

作者有话要说：新的一案开始咯，请好吧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