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融见许浑这里事情也差不多了，过来劝他道“少爷，去旁边棚屋洗把脸，吃些东西，一会儿还要入宫奏事。”

许浑一脑门的汗，也是该洗洗了。

走进棚屋内，霍无忌和岳览都已经在了。乐水打了盆水给许浑净面，又掸了掸身上的灰土。许浑将手巾丢到水盆中，问道“你们怎么得空过来，这个时辰喜宴都散啦？”

“出了这样的事，就算有食欲也不好吃太多、吃太久，随意对付一下就来看看你。”岳览说着又给许浑倒了杯茶，一副你还不领情的样子。

霍无忌瞧着眼前灰土焦炭、还有几声哭嚎悲痛，心中大为不忍。他对许浑言道“进内禀奏，要说明起因、死伤人数、灾后的安置、损失和重建的银钱数目。这样好的日子出了坏事，圣人只怕……”

“大人……”一声石破惊天的高吼，引得许霍岳三人忙起身去看。身后常喜叫四个衙役抬着一块门板状的东西，上头还盖着一块灰布，照灰布隆起的形状，这里头似是一块石碑。

常喜来到棚内，见里头人多眼杂，先抱拳道“下役有事禀奏，请大人屏退左右。”常喜又向后挥了挥手，抬板的四人先行告退。

许浑瞧着不免生出了好奇，让下人们退了出去，身边只留霍岳二人。许浑对他说道“这两位都是圣人倚重的大人，也是本官的知交，不必隐瞒，这是什么你掀开吧。”

常喜又望了望四周，瞧着眼神十分警惕。只将灰布一角掀起给许霍岳三人看。

岳览瞧过后神色如常，霍无忌轻轻皱眉与许浑对视了一眼，许浑摆了摆手让他把灰布放下。

三人凑到一处耳语，霍无忌先道“这事你瞧着怎么说？”

“要上报吗？”许浑显然底气不足，看向了老大哥岳览。

岳览摇摇头道“这事十分棘手，自师父在东宫做法后，就有不好的传言在京中四散。圣人震怒，命麦纬详查出处，我曾听过一耳朵，好像是……青龙寺。”

许浑刚又想说什么，有衙役来报“回禀三位大人，郕国公和谢副相到了。”

岳览先开溜往别处去了，许浑和霍无忌前去迎候。大约走到西市的入口，由穆旃、段垄领着两位巡视各处安置妥当的灾民。

许霍二人拱手道“下官拜见郕国公、谢副相。”

郕国公为宪王长子，只担着宗正寺少卿的职务，前端时间端王撂挑子不干了，宗正寺的差事都落到郕国公的肩上。

这皇天贵胄一袭暗红色圆领袍服，领口、衣袖处还绣着深一色的红线绣着夔纹，腰间玉带钩着素金绳，足下是粉底皂靴，背着手四处观瞧，一派逛街游玩的架势。

见许浑等人来迎，霍无忌自是见过的，尤其打量了一番这刚做府尹的许浑，含笑道“不必多礼。”

谢副相见到这两位晚辈，碍于郕国公也只略微点点头。

郕国公走在前面，又往里去，许浑近前侍奉不敢懈怠。郕国公率先问道“有多少伤亡？”

许浑不敢信口胡言，只能说些自己知道的“下官见到抬出去的已有六七人，等钟署官核对出确实的人数，再来禀告。”

许浑有意把郕国公往方才休息帐篷的远处领，可郕国公回头向谢副相问道“谢公可要歇一歇，那里能坐坐。”

谢副相拱手道“谢国公体恤，老夫的身子骨还行。”又转头对许浑道“没曾想许府尹料理得还算妥当，太子还特地让老夫来看看，若是缺什么，许府尹大可向老夫直说。”

许浑走近谢副相道“这灾后重建，户部拨银如何呈报，这事我不大懂……”

谢副相见他还真拿真章来问，摆了摆手道“先安民，再次之，缓缓可图。这些事再议吧。”

许浑本想绕些话把他们说走的，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心虚。总觉得郕国公有意往那处帐篷走。

许浑看着满头大汗，谢副相见他如此，关切道“许府尹可是中了暑气，这般出汗，快扶你们大人去帐篷休息。”

郕国公回头去看，也说了句便宜话“许府尹身体要紧，这里由穆少尹陪着就行。后头的事可要你多费心，若是这会儿就累倒了，京兆府指望谁去。”

许浑拜谢告退，由乐水扶着他到帐里坐下。

许浑直接挡在那石碑前，高融见少爷似有不适，先倒了一碗清水与他饮下，拿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许浑紧盯着远处郕国公一行的动向，不多一会儿，郕国公向他这边一扬手。许浑心中明了，离座躬身施礼算是相送。见他们走远了，许浑慢慢悬着的心才放下。

又过了片刻，许浑对高融吩咐道“你去把白少尹、常喜、赵宽找来见我，已经快二个多时辰了，必须进宫一趟。”

常喜、赵宽将人丁呈报亡故九人，轻伤二十七人，重伤十六人，无家可归者三十七人。

许浑点点头，让他们先下去。独留白少尹在棚中，问道“你查得怎么样？”

“有些眉目，这场大火可能与赵互郎有关。”白循说着把案卷递了上去。

领贴牙行在西市有一处铺面，因往来按人头获利，所以盘下了一个带大院和后罩房的铺子。从近些日，西市出入的货物登记上来看，赵互郎拖人在甘州一带采买了不少松木。

许浑也曾留意在地窖附近有不少松木灰，看情形至少是有四五大车。

“对啊，我也纳闷，他们院子里堆那么多木头块做什么？”

“下官不敢揣测，等有了实证再来禀告。”白循比白衡年长几岁，相处下来，许浑认为还蛮可靠的。

又吩咐了白循几句，领着高融、乐水又到安置灾民的几个坊里转了转。带着那块碑，怀着忐忑的心情进宫奏事。

从集贤殿入内宫，栾相听到风声也赶了过来。见许浑身后跟着一辆板车，心说着火着出宝贝了，还眼巴巴送到御前。

“这是什么？”

许浑一脸苦笑道“是件好东西，右相可要先过过目。”

栾相盯着那灰布，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看这小子的眼神不大对劲，还是静观其变的好。岔开话题问道“西市的火灾怎么样了？”

“灾民安置妥当，一应事宜皆按部就班。”许浑作揖道，

“这样就好，原先报进去的时候，圣人发了好大的火。你自小心些，本相回值房了。”栾相这一趟来得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来试探。

李昌见许浑进了紫宸殿的内院，下阶相迎与他轻声说道“许府尹可算来了，圣人命人看着滴漏呢，过了三个时辰，本监就要去宣旨罢你的官了。”

许浑擦了擦额上的汗，吩咐内给事把板车停在紫宸殿的外头，李昌不知是何物，刚要凑过去看。

许浑拽住他道“李少监先替本官通报吧。”

李昌一脸正色，纠正他道“你现在是京兆尹，要自持身份，不可自称本官，要称本府，别错了礼制。”

许浑轻笑满口答应，重新作揖道“那请李少监为本府通报。”

李昌满意的点了点头，进内禀告，不过须臾又出来，领许浑进了东偏殿。

圣人盘坐的玉簟上还铺着一层薄薄的毛毡蒲团，手握着本书正看着。许浑进殿以礼跪拜道“臣，恭请圣安。”

圣人口中幽幽自读了一句“大道甚夷，而民好径。”

许浑心中了然这是《道德经》第五十三章中的一段话，是说大道虽然平坦，但人君却喜欢走邪径。后面是“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竽。”

圣人此时有何意呢，难道国中又出了硕鼠？

许浑不敢思虑过多，先说自己的事要紧“圣人，下官有事启奏。”

圣人又翻了几页书道“讲。”

“西市走水，烧毁房屋二十九间，伤亡共计五十余人。现灾情得以控制，臣特来禀奏。”许浑道，

“正复为奇，善复为妖。都说人心难测，有谁真的能做到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吗？”圣人放下手中的《道德经》，凝视眼前的许浑，这一问似有深意。

见许浑没有言语，圣人又道“入朝为官，全大义，忠上远佞为纯；昼夜勤谨，恭顺谦和是为贤；速达干练，治民之难为重；碌碌无为，凡俗不争为庸；谈言微中，巧言谄媚为佞；贪得无厌，草菅人命为奸；你想过走哪条路了吗？”

许浑叹了口气，伏地说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臣不敢多言。”

圣人捋着胡子，抿嘴笑道“你倒是尖巧，还跟朕耍起花枪来了。”

“天之道，利而不害。你放手去做吧，把这事查清楚了来回话。”圣人走下蒲团，吩咐卜监把《道德经》放回原处，自己又去找旁的书了。

许浑微微抬头，又轻声言道“臣……还有其他事回禀。”

圣人寻到一本翻了翻弃在一边，有些不耐烦道“朕知道‘太子星微，不寿于世，七载而薨’。”

许浑脑子里想起自己生辰那晚的星象，似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