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不落趴在檐角,惊鸟铃随风一摆发出诡异的响声,一阵一阵击着他的心。
他已经麻了。
并非什么铃声诡异,而是面前这个孩子诡异。
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明明身体已经被射穿成马蜂窝了,可他一直悠悠散散的站着,时不时伸手捏几下摆在香炉前的泥人。
旁边的妇人也很怪异,她身为人类,竟然丝毫没觉得这个孩子可怕。
小孩道,“蜡油。”
妇人赶紧把小婢女端来的一大盆蜡油搁在祭桌前,“您看看还缺什么。”
小孩垂下头,把挖勺搁在蜡油盆里搅合了半天,之后再把那些泥人全都泡在蜡盆中。
一开口就是轻蔑、藐视万物的语气,“这品相,真差劲。”
“啪——”
他抬手就把蜡盆一手掀翻了,蜡油全倒在他脚下,黏糊糊地挂在祭桌上,香炉也跟着随之一倒。
香灰和蜡油泡在一处,腻沾沾的让妇人挪不开脚。
旁边的小婢女们纷纷下跪,她们都不敢挪位子,逮住哪处跪哪处,眼前蜡油一堆也不敢动一下,“大人饶命!”
尘不落完全看不明白了。
这个孩子到底是谁,怎么能如此有震慑力,这些下人对他显然很害怕,那些蜡油都像是刚从火炉中融出来的,一旦接触碰到肯定得烧疼死。
可这些人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有的膝盖都被腐的烫出血了,还咬牙坚持,一动不动的跪在那。
小孩一个转身,坐在祭桌旁边的太师椅上,顺手拿一颗柑橘,一块一块掰着玩,“这些泥人的品相太差劲,救不活你家老太太的。”
妇人跪在桌角钱,急切地看着小孩,“可我就是按照大人吩咐,在裘山脚下找的胡泥匠做的,我盯着他做完才走的,怎么还品相不好呢。”
小孩轻道,“胡泥匠贪财,你们银子没使够,他便没用陈土,而是用了裘山新土。你家老太太心脉齐断,又被你家主君早在十年前就断了心脉,塑封在棺木十年,迟迟不下葬,就是为了把她做成灵尸。”
他斜身侧靠,一条腿屈在太师椅,一条腿跨在地上,懒懒地,慢慢地剥着柑橘皮,“新土只能救五年内的灵尸,陈土才能救十年后的灵尸。”
妇人连连下跪,“求大人垂帘,施以援手。佘家的所有都可以给大人奉上,只要大人能救活我母亲。”
“来不及了。”
他把剥干净的橘瓣塞进嘴里,坐端正后轻扫妇人一眼。
“大人!”
“好了——”
小孩明显已经很不耐烦了,他似是有点着急,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上空闪着各色灵气的地方,好像在担忧什么人,“我要的东西呢。”
妇人抬手一把抱住小孩的腿,死死不松手,哭道,“求大人了,今晚一定要救我母亲。我在佘家等了您这么多年,您救了人,我一定双手奉上您要的东西!”
“哈。”
他一笑。
遮着妇人脸的上空慢慢垂下小孩的手,他一把捏住她的脖子,将她死死压在自己膝盖处。
突然,他临空一脚踩在妇人膝盖上,眼里全是憎恶和不耐烦,“你在威胁我,哈?”
妇人豆大的汗珠挂在额间,她紧闭双眼,一口气都不敢换一下,“不敢,我绝不敢威胁大人。于大人而言,用泥人救人不过区区小事而已啊,我的母亲她被封做灵尸十年了,我等的就是大人您恢复身形的这天,眼下,总之,求您了!”
“哦?”
小孩语气冷的能冻死人,“那你且告诉我,你是何时知道我能恢复身形的?”
妇人赶紧回道,“自是八百年前您——”
话才开口,被小孩踩在脚下的妇人突然一阵扭曲抽搐,口吐白沫,一阵巨疼让她挣脱开小孩的脚,抱着腹部弓腰在地上打滚。
小孩一脸冷漠地抱臂,左偏一下头,右晃一下头地看着地上的人疼痛难忍。
妇人连喊救命,她伸手想去抓小孩,被他冷漠躲开。
妇人的额头青筋暴起,不知从哪流出的血渗的头发、额间、脖子和五官上全是!
尘不落都没见过,他断定这人怕是七窍流血,被什么人断了五识的原因。
可是这里再没别人,除了面前这个诡异小孩,他实在猜不出是谁所为了。方才他一直踩着他,莫非就是那个时候动了什么手段?
“救我,救我.....”
小婢女全趴在地上丝毫不敢动,她们哪里顾得上什么夫人主母,此刻只顾着给小孩一个接一个的磕头求放过,“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恨不得把头创烂!
小孩没有任何表情,懒懒地抱臂看着她折腾。
地上的妇人已经不成人样,本是正常的一张脸像是被什么一直慢慢地吸干,她的脸枯瘦干瘪,变成一张人皮覆在骨头上。
那张皮也只是片刻功夫,尘不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皮被吸食掉,肉泥下的白骨慢慢显露出来。
就这么一会功夫,那个妇人已经是一具白骨躺在那了!
没有温度,没有人样,身上的衣裳也一点不剩!
小婢女们亲眼目睹一个正常人在眼皮子底下腐化成了一堆渗人的白骨,她们惊慌逃窜,尖叫声起伏,回荡在空灵又恐怖的夜色下。
藤蔓隐隐下,小孩慢慢移脚,“噔....噔....噔.....”的挪到妇人白骨前,蹲下,探手摸到头骨,探着指尖轻轻往下滑动。
头骨,脖骨,再到腰骨,最后他的指尖停在腿骨处,默然片刻,徒手一点,轻轻扯出一张赤红色的符。
苍鸣山符咒万千,小孩指尖夹着的这张人血符却是尘不落从来都没见过的。
他虽然没有凑近看过,但他灵敏的嗅觉已经嗅到了他扯出那刻,弥漫在半空下浓重的血腥味。
小孩歪歪头,冷眼一眨,那张人血符化作一团火烧毁,“好,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就在尘不落还在犹豫他到底要做什么时,只见蹲下的小孩像是疯了一拳砸向白骨,顷刻间这具完整的骸骨顺骨缝裂开,散成零碎的残骨。
小孩就这样,一根,一根。
一块,一块。
一点,一点地,把这些砸碎的残骨全吃了。
尘不落回忆起一个七八岁小孩蹲在漆黑夜色下享用人骨的画面,还是防不住地冷汗直冒,“起初我还不懂他为何砸烂这具白骨,后来才明白过来,他就是为了....吃起来方便些.....确,这个孩子.....他肯定不是人......”
已经变成阴森颤抖冷汗直冒的尘不落,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眼前的沈确此刻表情有多难看,“你是说,他,他的身体是被箭穿透的。他....他背后还有箭。”
“是.....”尘不落的脑子对吃人骨的画面一直挥之不去,“这孩子他妈的太恐怖了,他都感觉不到疼痛,你不知道他吃人骨那个样子......”
沈确的脸埋在墨色长发下,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后来呢。”
“后来他吃到一半,那团奇怪的雾体又来了,我都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佘府全被罩在里面了......”
明黄色的雾体速速凝结成团罩在整个佘府,所有的门全被封死了。
尘不落想了很多法子都没进去,那股烧焦难闻的味道越来越重,闷的他一直掩鼻乱跑。
其他三个弟子也冲不进去,“噢,师哥,怎么都进不去啊!”
清风:“罪过罪过。”
君生:“真是了不得!”
尘不落对面前浓雾又是喊,又是画符,甚至都用上了业火。可是没有任何作用,业火在雾下点都点不亮,四人没有一点破解办法。
“这鬼雾肯定是那个怪小孩放出来的,妈的,他到底是什么做的,又能造雾,又吃人骨,他到底和佘府人有什么交易.....”
尘不落想到了什么,“方才他问佘家那个妇人要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啊,她们有什么交易——”
“砰——”
说话间,明黄色雾体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轰炸,震的地面抖动不止。
等四周安静,再没别的动静后,眼前的一幕,彻底震碎尘不落捉妖多年的眼球,“整个佘府泡在血河中,遍布到处。里面的人全都死了,飘在血河中,有的挂在屋顶,有的被塞在门缝下.....而且,这些尸首全都只剩下,不见骨.....”
尘不落干巴巴动几下喉咙,“想我捉妖多年,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过那般渗人的画面。幸好还是晚上,我和三位师弟处理了一晚上,天亮前才把那些渗血水收进笼袋,有一半暂收在苍河,一半暂收附近的护城河底下。毕竟这里是京都城,倘若被民众看到那一幕,怕是大兴又得引发□□。”
沈确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尘不落继续,“四十多条人命全死了,现在已经惊动大兴国君,此案越过府衙,直接派了特官来查。”
他拍拍沈确的肩,“确,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他和你什么关系。”
沈确没说话。
尘不落道,“我知道你向来心软,和那些妖打交道多年......”
“他不是妖。”
沈确抬头,撞上尘不落的眼神,“他叫洛川,名字是我起的。他不是妖,佘府一案,不是他做的。”
“我的确啊——”
尘不落一副沈确被骗了的表情看着他,“你怎么就不开窍呢,是不是真被猪油给糊住了!”
“师哥。”
沈确转身挪到门口,“此事真的和他无关。”
“沈确!”
尘不落愤愤道,“你觉得我在骗你?”
沈确摇头。
尘不落道,“我亲眼看到他吃人骨的,你怎么就.....”
“师哥,”沈确打断话,“你只看到他吃人骨,可看到他杀了人,可看到佘府的血河是他一手操作。可看到是他屠杀了四十多口人,可看到——”
他已经说不下去了。
不是害怕,而是担忧。
担忧那个闪现在祭台,为他扫清所有障碍,抱着他落在祭台上,为他挡住万箭齐发,俯在他耳边说“不要怕,有我在”的洛川到底怎样了。
旁边的三师弟见争执不休,赶紧来劝架。
奉贤:“师哥们,消消火,有话好说啊!”
清风:“罪过罪过。”
君生:“真是了不得!”
尘不落咬牙切齿,他恨不得咬开沈确的头看他到底缺了哪根筋才这样执拗,“很多事不需要亲眼所见,我就知道是他所为。我行走江湖数年,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小孩——”
沈确冷冷驳回,“师哥此话,和冤枉大兴连环杀人案,偷盗案都是菩提树所为的大兴官员又有什么区别。”
“你!我!”
沈确再驳,“很多事就是需要亲眼所见才能判定的,师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确,你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啊,”尘不落越发溢不住自己的愤怒了,“都死这么多人了,你还在这狡辩!”
沈确还是没有一丝要改的态度,“正因为牵扯人命过多,才不能妄加揣测。”
他要出去,尘不落死活不让,“外面全是烧纸钱冥币的,你要去哪,要走也得等外面安稳下来。”
“我不走。”
尘不落不管,他把沈确拽回坊内,摁他坐回原位,“乖乖待着,我们得盘算一下,这事如何——”
他气鼓鼓地清清嗓子,“就算如你所言非他所为,但他肯定也不是人,肯定是怪物。所以你得老实给我待着,等外面稍微安稳点,我们要查清此事。”
“奉贤。”
他喊来奉贤师弟,“放罩圈。”
“好!”
罩圈是捉妖师们用来告诉同行此地为苍鸣山人管辖,免得两派管一事,生出矛盾而定的行内规则。
没有罩圈规则那几年,就有很多几派互相恶斗的事。
经常为了捉妖收功德,一到年关大家集体出动,明明一只小妖,愣是挤了三队人马来抢功,你不让我,我不睬你的最后还让妖趁乱逃了。
现在罩圈一现,同行一见也就不再多事,都很自觉的不来插手打扰。
奉贤解开佩袋,把圈罩在佘府和整条南华巷。
冷静下来后,沈确和尘不落分析起诡异的佘府一事。
尘不落道,“清风今天早起去裘山胡家泥匠那买了一对泥人。”
清风把买来的泥人递给沈确。
沈确翻到正面一瞧,是一对男女泥人,分量很重,做工精巧。女泥人的衣裙边还有褶布印,衣扣四排,绣鞋绑了一根细带子。
男泥人也模样规整,虽不似女泥人精巧,但也是长发束簪,该有的全都有了。
清风道:“去的路上打听过好几个路人,都说胡泥匠做的泥人活灵活现,京都很多官员每年一到祭祀或者是年关、寒衣节时都会大量订购。不过,百姓并不知泥人可以复活人,他们只知道这些泥人是用来摆在祭桌上,有的买来是为了下葬时放在棺木两侧做娃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