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琅先前所说的搬家，并不是糊弄的虚话。

他们已经搬过许多次家，有时是因为白琅工作的变化，有时是因为除妖师势力的活动，还有的时候，就像这样，因为白窈礼无法待在当地的学校，或是和妖怪扯上太多瓜葛。

他们定在清晨出发。

那天，熹微的阳光透过云层，为白窈礼拉出长长的、薄薄的影子。他把最后一箱古籍搬到车上，微风掠过他的耳尖，草丛在他身后簌簌拂动。

白琅站在车前，他抬了抬眼睛，视线落到路边的树林：“窈礼，你的朋友来了。”

白窈礼肩膀一紧，身子一顿。熟悉的气息夹杂着纯粹的妖力，从身后不远处扩散开来。他察觉到有妖怪靠近，也清楚来者是谁，但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白琅居然早就知道他和妖怪在私下里交了朋友。

他放下纸箱，关上车门，向树丛靠近。

“赤云？”他低声呼唤着这个名字。

树影闪动，一抹红色的烟雾从林中缓缓涌出。赤烟成形，化作红发红衣的少年模样。赤云站在白窈礼面前，用墨黑的眼瞳注视着他。

他蹙着眉梢，抿着唇角，半天不肯开口。还是白窈礼先挑开话：“我今天就要走了。”

赤云低下头。他的视线从白窈礼的双眸滑到唇角：“嗯。你要去哪？”

“我要去南边，应该是加贺附近吧。”白窈礼伸手卷了卷自己颊侧的留发，“上次不该和你吵架的，对不起。”

赤云咬了咬牙，嘴唇不自觉地瘪下去。比起生气，他看上去更像是不甘心：“……我宽宏大量的原谅你了。”

“那就好。”白窈礼背起手，像往常那般笑起来。赤云慢吞吞地动了动眼睛，接上他的视线。

“要记得来找我玩啊。”白窈礼笑着说。

赤云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白，再往南走，除妖师就变多了……听说那边有好几个大家族，你要小心一点。”

“嗯！”白窈礼认真地点头，“别担心，那位大人是最强的除妖师，别人根本就比不上他，更不会把我怎么样。”

赤云低低地笑了一声，在真正道别之前，他拉过白窈礼的手：“再会了。”紧接着，他望了一眼白琅所在的方向，那个男人散发出不详不安的气息，他并不想把白交到这样的人手中。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再见啦！”白窈礼把另一只手搭到赤云的手背上，双手用力回握了他一下，然后松开手，朝着白琅跑去。

就在白窈礼打开车门的时候，赤云忽然像是鼓足了勇气，用力喊出他的名字：“白！”

“白！我会去找你玩的！”

听到呼喊，白窈礼双眸微微睁大。他回转过身，向赤云挥动手臂：“好——！”

新家坐落在城郊，不像他们之前的单层木房，而是带有庭院的双层建筑。这栋房子显然有些年岁了，并且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认真打理过。虽然宽敞却积满尘土，庭院杂草丛生，有几扇纸门和窗户也莫名破裂。围墙正面的木门早已损坏，走廊则幽深昏暗，透露出诡谲的衰败景象。

“这里曾经是一个除妖师的家，他的儿女都看不见妖怪，在他死后希望把房子尽快卖掉。”白琅推开院门，“虽然价格很低，但传闻有妖怪在他家附近徘徊，不肯离去，所以过了五年也没有人敢接手。”

白窈礼跟在他身后，打量着这栋房屋。他能感受到妖怪的气息，但没来由的，他并不感到可怕：“如果有妖怪来犯，我会把他们都赶跑的，您不用担心。”

白琅掏出钥匙，拉开屋门。一条笔直的走廊通向深处，在尽头折到另一个角度。

“若真是邪恶的妖怪要报复这个家的话，那应该早就作祟了。”他向白窈礼示意，“去检查一下水电，把东西搬进去。”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白窈礼忙进忙出，检查、搬运、打扫，全都是他一个人来做。白琅身体不好，就算不开口，他也一定会让他去安静休息。

白琅一路开车过来，确实有些疲倦了。白窈礼为他打扫出一个房间，铺好被褥，服侍他躺下，才继续收拾别的东西。交给搬家公司的大件还没有送到，二人只带了必须用品和白琅最重要的研究资料。

这栋房子实在太大，到傍晚时分，白窈礼也只是大概地扫除了一楼。白琅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白窈礼悄悄地看了一眼，不敢把他叫醒。家里没有能吃的东西，他留下字条出了门，准备去附近转转，买点晚饭回来。

白窈礼沿着上坡的街道步行，此刻夕阳渐沉，昼夜交替。橘色的日光缓缓落为赤红，光辉浓重而昏淡，充斥在天地之间。苍穹一侧映成暗红，一侧映成深蓝，从穹顶过渡晕染。白窈礼抬起头，他想起白琅曾经教过，黄昏被称作逢魔之时，鬼怪与人的界限得以打破。

确实，现在他能感到妖怪的气息多起来。不过其中并没有什么有害的妖怪，也没有太过强大的气息。白窈礼耸耸肩，他向来不怕妖怪。

一只兔首人身、身穿小袖长着与羽织的妖怪和白窈礼擦肩而过。这个时刻，路上的妖怪甚至和人类数量相差无几。白窈礼侧了侧眼睛，并没在意。

他未能看见，那只兔妖顺着街道，拐进小巷，前往自己与白琅的居所。

“山本大人，山本大人。”

“山本大人，请醒醒，您终于回来了。”

白琅昏昏沉沉，只听见有什么东西进了房间，低声呼唤着某个名字。他早在那妖怪开门以前就觉察出来，只是身子太倦，又料定它不是邪物，便没有作声。

“山本大人，山本大人。”

谁知，声音的主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摇晃着他。白琅头痛得厉害，被这样一推，终于忍不住张开眼睛。

一只兔子的脑袋映入眼帘。白琅并未惊诧，他皱了皱眉：“我不是山本，你认错人了。”

听到白琅的回答，那只兔妖愣住神。“怎么会，您身上有除妖师的味道，您就是山本大人。”说着，他低下脑袋，围着白琅嗅了一圈。

“我真的不是，我叫白琅，你说的山本应该是这个家之前的主人。他已经在五年前过世了。”白琅摁着眉心，慢慢坐起身。

那只兔妖跪坐在他的被褥前，确认一番气味，又打量起白琅：“这么一看，确实不一样……味道不太一样，而且山本大人没有这么瘦，脸上也没有疤。”

“我最近买下了这栋房子，是山本的子女卖给我的。”白琅揉了揉太阳穴，“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听到这个问题，兔妖垂下脑袋。尽管兔子的面颊并没有表情，可它的声音明显带上了失落：“这件事本来不应该告诉外人的，但你看上去像个好人，不妨讲给你听。其实，五年以前，山本大人封印了一只邪恶的妖怪，那妖怪破坏森林，令树木无法开花结果。我自己的果树也因此枯萎了许多年。那时，我和山本大人有一面之缘，他说，如果这些树开花了，自己也想去看看。”

白琅浅浅地嗯了一声：“说起来，也差不多到花季了。”

“是的……”兔妖的声音渐渐有点模糊，“第二年，森林的树木就都开了花，我本来想在春天的时候邀请他，但是他不在这里。到了秋天，树木结果，我带着果子来找他，他依旧不在。就这样……”

“你每年春天和秋天都会来吗？那传闻中徘徊的妖怪，应该就是你了。”白琅叹了口气，“虽然你是一片好心，可惜山本已经不在了。请你回去吧。”

兔妖也跟着发出叹息：“人类的生命真是短暂啊。没办法，我这就回去了，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来。谢谢你告诉我。”

白琅点点头，他望了一眼窗外：“黄昏快要结束了，你就……”

“白琅大人！是谁在您那里？！”少年的惊叫与包裹落地的声音同时响起，白窈礼从玄关飞也似地冲进走廊，砰咚一声推开白琅房间的拉门。黑炎盘绕在他周身，他一见兔妖，当即掐住它的脖子：“区区低级妖怪，也敢闯入这位大人的领地？看我不把你——”

“等，等一下！我是……”兔妖挣扎踢动，话还没说全，就被黑炎逼得不敢出声。

白琅被吵得头痛，他摆摆手：“窈礼，把它放下。不准乱来。”

白琅一发话，白窈礼当即换了一副表情。凶神恶煞不见了，只剩下少年乖乖巧巧亮亮晶晶的眼睛。黑炎隐没，他把兔妖放在地板上，自己跪到白琅身前：“万分抱歉，白琅大人！这是您的客人吗？”

“也不算是客人，它来找这家以前的主人，正准备离开。”白琅有些无奈，“你这孩子，怎么大惊小怪的？以后不能这么粗鲁。”说罢，向兔妖投去安抚的眼神：“他就是这样，其实没有恶意，你别担心。”

那还能叫没有恶意？兔妖腹诽，刚才那架势，分明是要把自己做成兔肉锅。

白窈礼低下脑袋，用半是服软半是撒娇的声音答道：“遵命。我也只是担心您嘛，以后绝不会这样了。”

兔妖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

白窈礼扭过头，向兔妖挤了挤眼睛：“快走吧你！”

“窈礼。”

“咳，我是说路上小心。”

第二天下午，白窈礼收拾了二楼，准备买些必须的日用品。归来已是傍晚，他怀中抱着纸盒，手里拎着袋子，独自往回走。

好巧不巧，一拐弯，从白窈礼照面来的，正是昨天那只兔妖。

四下无人，白窈礼便和它搭了个话：“喂，兔子，怎么今天又来了？我可不许你再去打扰那位大人休息。”

兔妖停下脚步：“说什么呢，真没礼貌，我叫友菊。今天只是出来散步，山本大人不在了，我不会再去那个家了。”

“散步？”白窈礼有些好奇，“为什么一定是这个时间？”

友菊白了他一眼：“你既然是除妖师的式神，应该知道，在黄昏和黎明，妖怪会比较容易活动。像我这样在山里出生的弱小妖怪，平常不方便出行，只有在这两个时间可以隐蔽自己的气息，不被大妖发现，又能离开庇护自己的山林。”

“这样啊。其实我不是式神，不过也差不多。”白窈礼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昨天来干什么？”

友菊已经知道白琅的为人，便把先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白窈礼。白窈礼听罢，看了一眼手表，又看着友菊：“我想去看看你说的树！离这里远吗？”

“哎？”友菊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远倒是不远，就在山本大人家后面的小山上。从那里过去，走路也就二十分钟。”

“什么山本，是白琅大人和我的家！”白窈礼瘪了瘪嘴。他把东西向怀里搓了搓，小跑起来：“那我先回家一趟，你等着我哦。”

白窈礼嗒嗒嗒跑回家，把东西放在玄关，告诉白琅自己出门一趟很快回来，得到俞允后又嗒嗒嗒地跑出来。

“我们走吧！”他拉着友菊就往后山跑。

友菊被他拉扯袖子，带着笑叹了一声：“真是的……”

友菊的树，与白窈礼想象中有些不同。

一棵清瘦坚韧的果树，扎根在森林的角落。那棵树的树干与枝桠全部呈现剔透的桃红，在夕阳的映衬下，简直像用水晶雕刻而成。花苞初开，半透的新绿花瓣层叠绽放，叠成一团欲滴的花簇。它就这样和普通的树木一同生长，仿佛自己与它们并无分别。但它的枝杈与花朵彼此摇曳，洒下一片盈盈闪闪的光斑。树林之间，它有如散发着光芒一般。

“这是一棵妖树，平常人是看不到的。”友菊仰起头，它的胡须轻轻抖动了几下，“到秋天的时候，树干会慢慢变成绿色，然后结出桃色的果实，名叫莳野。那是可以解除病痛的神奇果实，很多妖怪，甚至山神都想要呢。”

“能种出这样的树，你真厉害啊。”白窈礼有些入神，他不由得赞叹起来，忽然，他顿了顿。想起友菊的话，他转过头：“今年结果的时候，可以分一点那个叫莳野的果实给我吗？”

他问得有些唐突，友菊微微一愣。回忆起那天见到白琅的光景，友菊明白了他的用意。它轻轻笑了笑，点点头：“可以啊。”

白窈礼也跟着笑起来：“谢谢你！”他再次扬起脑袋，昏暗的夕阳透过树叶间的罅隙，折射出棱镜般的光泽。

“白琅大人，对不起。”回家以后，白窈礼才想起向白琅道歉。白琅说过太多次，不准他和妖怪来往。可他总是忍不住，以前忍不住，今天也忍不住。

白琅并没有责备他。他只是问：“那是棵什么样的树？”

白窈礼起先有些紧张，担心白琅压着火。但他从白琅脸色看不出怒气，于是小心地咬了咬唇角：“那棵树很漂亮，树干是红色，花是绿色，听说到了秋天，树干会变绿，然后结出红色的果实。”

“是吗。”白琅点点头，“真神奇啊。妖树我也见过不少，这样的还是头一次听说。”

他如此平静，白窈礼有些不解，更是不安。他一边洗了手给白琅做饭，一边踌躇着，向他试探：“那天我回来的时候，您就和友菊……和兔妖在一起吧。您好像很擅长和妖怪交流，真不愧是厉害的除妖师。”

“我早在除妖以前，就开始和妖怪来往了。”白琅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那……您不是因为讨厌妖怪，才做除妖师的吗？”

“怎么会。我从来没说过自己讨厌妖怪。”白琅的眼神忽然暗淡了一下，他沉了沉，微微垂下眼睑：“我也不是因为这个，不许你和妖怪来往的。”

白窈礼切菜的动作歪了一下，险些割到指头。白琅果真一下就猜中了他的心思。

白琅望了一眼他的背影：“你恐怕还不明白。一旦踏入妖怪的世界，一旦和妖怪结缘，就无法再回到普通人的世界中。所以，我不希望你因为和妖怪来往过密，而失去了做普通人的机会。”

可我并不是普通人啊。白窈礼低着头。我有白发和蓝眼，我有强大的妖力和黑色的火焰，我甚至不像人，更像妖怪，像一只能被人看见的妖怪。

白琅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开口。他端起茶杯，连着微微发苦的茶水和不该出口的话，一起吞咽入腹。当他再次搁下杯子，他似乎找到了该讲的东西。白琅用手指摩挲着茶杯的瓷壁，仿佛那是白窈礼光洁的手背：“不过，那都是以前。现在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会再拦你。”

“你也有你的自由……和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