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等等！我说过不行了！”

一阵疾风卷过荆关的层林，赤红的烟云仿佛飞窜的幻影。在那道红色的影子后面，一个身穿灰色细纹浴衣的小妖气喘吁吁，追着他的脚步。仔细看去那妖怪鼠首直立，正是芳攸。

“停下！不能这样！”芳攸抬高声音，“赤云，停下！”

它眼看无法令赤云听话，当即从袖中抽出一道符纸，低喝道：“收！”

芳攸话音刚落，那红烟动作骤然停滞。强横可怖的妖力顷刻消散，露出中央少年般的人形。他浑身缠绕符咒，纸上咒文与芳攸手中的符纸呼应，迸出灿灿银光。光华有如绳索，竟将赤云妖力逼得收入体内。他惊叫一声，从空中跌在地上。

芳攸笼了衣袖，这才追上他。赤云甩甩脑袋，撑起身子，那光辉方才见弱，他便立刻催动妖力，若不是芳攸拦着，一定会再次逃脱。芳攸狠下心，将浑身妖力注入符纸，只听赤云一声哀吟，蜷缩倒地。

芳攸一边叹了口气，一边俯身查看他的状况。赤云果真体格强健，喘息片刻就又爬了起来。芳攸伸出鼠爪，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不行！”

“呜……！”赤云吃痛缩了缩脖子，“可是，我很想吃啊！”

“你肚子饿了吗？不是刚给你吃过果子和妖力……”

“一点都不饿！但是想吃！”赤云不依不饶，“想吃妖怪的味道嘛！”

芳攸捏了捏眉心，它正欲说教，忽然，一股冷若寒霜的妖力从它脊后越出，向赤云刺去。那妖力并未伤人，飞至赤云身前自行停下，顷刻结成一张四方结界。林间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咒文涌现，画地为牢，将赤云困缚其中。

赤云长长地“啊”了一声，从里面哐哐敲打起来。但咒文泛起微波，渐渐隔绝了内外声音与景物。

“我以为你留下他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好了。”阿参抱胸靠在一旁，他盯着芳攸的后脑，树影斑驳，在他眼中化作深色的阴翳。

芳攸似轻轻笑了两声，它背起手，向阿参转过身：“越是这样，越急不得啊。”

“急不得？”阿参眯起眼，“当初不是你要杀他？组织大妖讨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急不得？他做过什么，你心里没数？当初他横行四方、残暴无度的时候——”

“吃掉我兄弟姐妹的时候，怎么不说急不得！”

阿参周身妖力剧烈地奔涌起来，引得结界一阵战栗。芳攸上前几步，蹲下身，轻轻抚了抚他化形小童的额发：“我向你保证，那样的事一定不会再发生了。你也来荆关三十多年了，我什么时候做过没把握的事？”

阿参抿唇，别过头：“我信你，可我信不过他。”

芳攸闻言垂目：“信得过我，是吗？那给我一个机会，最后一次。如果不成……”

它说着，将那张封印赤云的符纸从袖中抽出，递给阿参。符纸的妖力与阿参彼此鸣合，他不由得看向芳攸：“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符咒，是他亲手制成，令芳攸控制赤云的。芳攸将符纸放进阿参掌心：“你且拿着。不成的话，他的性命，就由你来了结。”

松下凉刚开完家族会议，正伏在窗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吸着烟斗，就听见一道轻飘飘的风声穿堂而过。那风冷得骇人，好似幽冥水底。他磕了一下烟斗，笑着回头：“清子，夜追，你们回来了。”

寒水般的妖力凝成人形，那妖怪乌发如瀑，柳眉杏目，面容有若青年女子，正是侍奉松下凉的式神清子。若不是浑身各处都带着斑驳的淤青与伤痕，她也能算作一位美人了。她身着燕脂色留袖和服，衣摆下竟无双足，而是幽魂般透明的雾。她足边跟着一只肚皮滚圆的壮硕狸猫，便是夜追了。

一进屋，清子不向松下凉行礼，反倒蛇一样缠到他身侧，捧起松下凉的脸，细细地向他耳廓吹气：“这次可真久，凉，你想我了吗？”

松下凉早就习以为常，将烟斗熄去，与她调笑。两人缠绵悱恻，夜追蹲在对面的桌子上，眼见场面要发展到他没眼看的地步，赶忙咳嗽一声。“那个，家主大人，你们等一下再……”夜追侧目，“请先听调查的汇报吧。”

清子闻言停手，松下凉的衣扣已被自己解了三颗，她便勾着他的脖子。而松下凉自然地搂过她的腰：“这段时间荆关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夜追凭空变出三片树叶，对照着写在树叶上的笔记：“白琅和他的式神到来以后，荆关发生了一些风波，但整体平稳。先前您让我们去调查的大妖，已经确定名叫赤云，被荆关的大妖联手击败并封印，目前没有危险。他的目标似乎并不是松下一族，现被封印在荆关，有大妖看守。”

松下凉点点头，白窈礼那天所说的朋友，想必就是这只赤云了。接下来夜追总结近况，与往常并无大异。然而最后，夜追忽然顿了顿声。

“只不过，有一只大妖请您多加注意。在赤云事件中，我和清子第一次听说它的名字……”

“芳攸？”

“芳攸。”

“芳攸，我等你很久了。”

芳攸牵着赤云，站定在一湾深潭前。这里并不属于荆关，而是野妖聚集的偏僻山原。阿参一路随行，自从进了这片林子，他就察觉到一股深邃的妖力，如今见到眼前的潭水，终于明白这力量从何而来。

幽幽呼唤从湖水深处飘出，芳攸刚走至岸边，只见水面自行分作两半，露出一截通往湖底的石制台阶。芳攸从容地带赤云走上石阶，很快不见踪迹。阿参多年来专修结界封印，循着石阶望去，发现湖底整个被结界裹覆，虽有些踟蹰，但也跟上芳攸。三人的气息消失在石阶尽头，那湖面缓缓合拢，平静如初。

石阶向下，竟是一座小寺。这寺庙建在水底，被一层半球状的结界笼罩，向外便能望见池水流光。一只人形妖怪站在寺庙门前，他身着袈裟，手持念珠，装扮有如僧侣，乍看与人类无异，却只在额前中央生了一只眼睛。

芳攸上前行礼：“许久未见了，一目入道。”

被他称作一目入道的妖怪，眼球微微一动，视线落在他旁侧的赤云身上。一目入道未接芳攸的话，只问：“是妖，是物？”

“是物。”

“求欲，求情？”

“求情。”

一目入道颔首：“我已明了。那么，带他入泉罢。”

说罢，他推开寺门。那寺庙内凭空涌出一股热泉，喷涌不断，没至赤云脚踝。一目入道令他闭目，以妖力牵引，热泉霎时汇聚而来。剔透甘露将赤云浸润其中，顷刻汇成一人多高的浑圆水泡。赤云被发烫的泉水包裹在内，似乎不觉难受，反而安静地闭着眼睛。

泉水涤荡，妖力泛起微光。一目入道的妖力灌注其中，他却皱起眉毛。

“这个孩子，我帮不了他。”他说着，抬指一挥，令热泉悉数退去。

赤云有些迷茫地揉了揉脸：“唔……怎么回事？刚刚好像睡着了……”

一目入道凝视着他，又望向芳攸：“七情六欲他已皆有，缔结因缘早已非物。你所求的，我给不了。”

芳攸惊诧抬头：“这，这不该啊。你也看见了，他没法理解别人的感情，就像刚出世一样，也没有缔结过什么缘分……这怎么能说帮不了呢？”

一目入道轻轻抬起手臂，僧袍从寺庙前挥过，泉水隐遁无形，寺院中央变幻成了四人茶座。他领芳攸等人入席，道：“现在，他就像罐子里的茶叶一般。”

“茶叶？”

“虽然已经带有茶的香气，却被封闭起来，无法令人知晓。”一目入道再一挥袖，四人面前便摆上茶盏。

“若他没有形、没有味，我便能赋予，但已经拥有的东西，又要怎么给呢？”他说着端起陶土茶杯，“虽然已经拥有，但无法自行散发，如此一来，只能靠外力了。”

“你是指……”

“茶叶需要热水浸泡，才能散发清香。”一目入道抿了一口回甘的新茶，“他也需要一个媒介，才能察觉到自己的情与缘。”

一目入道放下茶盏，眼睛轻轻一轮：“你们二人中，谁与他结缘更深？”

话及此处，芳攸微微一愣。它脑内闪过阿参涨红的眼睛，和刀一样握在手中的符咒。它抢先开口：“是我。”

旁边，赤云试着戳了戳茶水，立刻就被烫得举起手指头吹气。芳攸话音刚落，从进门后就沉默不语的阿参，提声将它打断。

“不……应该是我。”他深深吐出一口发寒的浊气，目光如箭，刺进赤云胸膛。他站起身，向一目入道走去：“请用我做媒介吧。”

“嗯……”一目入道打量片刻，点点头，“你身上确实凝结着更沉重的缘。”

“等等，阿参！”芳攸半坐起身，“你不是答应，要给我这个机会吗？”

“一目入道也说了，我比你更适合。”阿参垂着脑袋，他那股不可抑制的憎恨，如今变得干冷而平静。他一只手徐徐抚上自己胸口，在怀中，放着决定赤云性命的符咒。

“如果这一次也无法唤醒他，那么离开这里之后，我就要做个了断。”他又一次看向赤云，多少年来，梦魇中出现的就是这少年的脸。他哭喊过，战斗过，乞求过，最终被像草芥一般践踏。他自认此生不可能原谅他，可偏偏赤云脸上挂着孩童般烂漫的神情。阿参不懂芳攸和一目入道讲的道理，可他听懂了一句，那便是这家伙不算妖怪，只是一件物而已。是行恶的、杀戮的、本该被毁弃的物。

他将自己的手递给一目入道。

一目入道牵过他，紧接着牵起赤云的右手。刹那间，他像是被苦涩的茶水浸透，意识随着茶香渐渐流向远方。赤云刚刚接触到一目入道的妖力便失去意识，发出熟睡似的均匀呼吸。

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是一段幻梦。

赤云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梦里，他被温柔地爱抚，亲昵，被那个称作母亲的人搂在怀里。同胞的手足与他嬉笑玩闹，日子就在欢笑中消磨。冬天他们挤在洞穴里一同取暖，夏天则跑进水坑打滚。无论何时，母亲都会搂过他，用稍显粗糙的舌头替他舔亮皮毛。他在太阳底下晒得温热又蓬松，和兄弟姐妹贴在一起，懒散地睡个午觉。时光似乎可以永远这样继续，直到那一天深红的烟雾降临。

一切实在来得太快，他甚至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午睡时发生的一段噩梦。那股烟雾荡平了半个山头，森林被毁于一旦，野兽与妖怪血流成河。母亲带着他们拼命逃跑，然而回忆布上暗色，他闻见刺鼻的甜腥，那气味每加重一些，身旁的手足便减少一个。终于，母亲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敢看一眼那个恶魔般的影子。他只能拼尽全力逃跑，逃跑，逃到自己也不认识的地方。

赤云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一口一口吞食，从此胸膛里再没有火热的跳动，只留下一片黑色的虚无。他怔怔地站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巨大的恐惧向他席卷而来，他窒息般坠入深渊。赤云的身体猛然抽搐了一下，他霎时从幻境中惊醒，惊惶地坐起来。嘴边发咸，他伸手碰了碰脸颊，不知何时泪水已染湿胸襟。

赤云旁边，阿参也刚刚从大梦中苏醒。他浑身被冷汗浸透，那梦是如此漫长，没有光亮，没有声音，只有一遍遍重复着饥饿的混沌。赤云向他望去，他正对上赤云的眼睛。四目相接的刹那，赤云忽然喉头哽咽，紧接着嚎啕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

他终于知道，什么是失去的感觉了。

“为什么会这么可怕，我为什么做了这种事……”

曾经遮蔽了双眼的混沌，渐渐被泪水冲刷。

“对不起，阿参……对不起……”

他一遍遍重复着，跪倒在地蜷缩起来。好像密不透风的房间豁然被凿开一个窗口 ，透入的阳光如此刺目。

“对不起……”

赤云的肩膀不住地颤抖，阿参离他只有数步之遥，可无论如何都不知该怎样上前。他依旧不能原谅他，然而在赤云的记忆里，他没有看到屠杀，没有看到吞食，只看到了蜷曲在黑暗中央的小小的影子。他何尝不想哭泣，可梦中的身体连眼泪都无法流出一滴。

在踟蹰间，他看见芳攸走过去，蹲下身来。它伸出鼠爪，揽过赤云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芳攸……”赤云抽噎着，“这种感觉是什么……我好痛苦，好想死掉……”

“这是悔恨。”

“悔恨……？”

“是的。记住它，然后活下去吧。”芳攸用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贴上他泪湿的脸颊，“为了不让悔恨的事情再次发生。”

他低下头，瑟缩进芳攸怀里。芳攸默默地搂着他，替他理顺了红色的长发。

回到荆关以后，赤云变得安分了许多。他不再吵闹着要吃妖怪，也不会冲撞封印，到处乱跑。他坐在最高的树桠上，抿着唇，注视着沉没的夕阳。

芳攸抱手站在树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他需要一点时间。你呢？和他一样受了刺激，精神还好吗？”

不远处，树影摇曳。“你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吧，芳攸。”阿参瞥他一眼，“通过一目入道的能力，让我和他交换记忆，迫使我认同他。不得不说，你成功了。”

芳攸耸肩笑笑：“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已。”

阿参低低地哼了一声：“你就不用装了。但我很奇怪，当初他那么凶残，你是怎么知道可以改变他的？”

“在替他担保以前，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问他，会不会吃掉白。如果他回答会，那么首领大妖就会斩下他的头颅；如果他回答不，那么还有一线可能。”

“就凭这个？”

“不会吃掉白，证明他对和自己缔结缘分、建立感情的人，也能拥有同样的感情。说起来，那时我就该意识到，他并不是‘物’，而是被困在‘物’中的‘妖’。”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你啊。但我还想问……”

“怎么？”

“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日暮时分，逢魔时刻。阿参黑色的双瞳被夕阳浸透，有如熠熠的乌血。

“哪谈得上目的，荆关就是帮助妖怪的地方啊。”

“我认识的芳攸，可不是同情心泛滥的老好人。”

芳攸似带着无奈，捋了捋自己的鼠须：“阿参，你很喜欢荆关吧？”

阿参被他问愣了，有些懵懂地点头。

“我也很喜欢荆关。我在这里住了不到一百年，论资排辈算不上我，但要说为荆关着想的心，恐怕没有妖怪能比得过。”芳攸的眼神如往日柔和，“但是，我没有强大的妖力，能有今天，全沾了大家的光。荆关需要一个更稳定的环境，不仅仅是靠一明一暗两位荆关之主。先前走眼选了凶狐，造成的破坏不必言说；现在的白虽然不错，但你也看出来了，他是会选择人类的那种妖怪。”

阿参猜到他话中含义，不禁偷偷望了一眼树梢的赤云：“难道说，你想把他培养成……”

芳攸呵呵笑起来，摆摆手：“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吧。我只是希望当他真正成为妖怪的时候，能是我们荆关的妖怪。”

说罢，它抻了抻前爪。逢魔时已过，天色见暗，白天躲藏在树林中的小妖，此刻也纷纷热闹起来。夜幕降临，群妖尽出，是共饮美酒，还是开设晚宴？抑或只是在风中传些人类听不见的秘话。

芳攸点点头：“今天，荆关也非常祥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