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兜兜转转，长安的月亮也终于由亏转盈，然后又再次变缺。而躺在月色下的人们似乎只顾忙碌自己，没空去体会这奥妙的自然轮回。
月落日升，天际还未大白，人群就已经热闹起来。
今日沈相府内公子加冠，邀请了长安名流豪族观礼，早早就开了大门，恭候宾客。
街上车水马龙，排起长长的队伍。达官显贵，王公贵族，三三两两被仆从扶着下车，遇见相熟的同僚互相寒暄问礼，后面还跟着几个手捧着贺礼的奴婢。
他们一下车就脚不沾地，人未至声先闻，向接待的人高声道贺。
今日沈府出门接待的除了沈承，还有他的堂兄弟。沈承严肃，话语不多，待人彬彬有礼，众人见了也收起玩笑，有长辈上峰便趁势出言教导勉励，他一一恭敬应承。
宾客陆陆续续进入沈府，沈承从鸡鸣就收拾好站在此地，已经站了快两个时辰。
“学朴，要不你先去歇会吧，我看人也来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交给我来安排。”堂兄担心弟弟受累，对他关怀。
“不可，今日是我成人礼，应当更加谨戒自身，识礼明德。既然需要亲迎宾客，又岂能偷懒？”沈承驳回了他的好意。
堂兄无奈：“我这不也是关心你吗，殊不知这才刚开头，你这一整天还有的受罪呢。”
沈承正色：“堂兄也知才刚开头，开头便做不好，岂不让人耻笑？”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堂兄知道他的脾气，不再多言，只暗自嘀咕：“唉，家大势大，人反而更受罪了……”
他们这边在说话，又有仆从上前拿出拜帖：“长平公主来贺公子加冠。”
沈承闻声转过头，看向前方。
道旁停了辆豪贵马车，纱帘被外面的婢女掀开，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另有一名婢女上前扶住。
珠翠满头、衣着华贵的女郎被搀扶着从车上下来，造型精致的步摇在她的面庞前晃荡，剪水双瞳从中抬起，朝大门望来。
沈承的内心一紧一松，在她视线飘来的刹那转开目光。
等到人已行至身前，他恭敬行礼：“公主。”
长平公主意外地交织手臂，颔首微微向前：“恭贺沈大人。”
沈承赶忙压低身子：“公主多礼，公主能来是微臣有幸，还请入府上座。”
长平收回了手，由仆从引路，与他擦身而过。
堂兄在一旁目瞪口呆，注视着长平公主走远，才悄悄回头：“她怎么会来啊，谁请的？”
沈承自从决定发帖请人，就遭受了家族每个刚知情的人士的疑问，他以为对解释此事已经算得心应手了，然而面对这位“新知情”堂兄，还是忍不住叹口气，憔悴道：“我请的。”
不等堂兄发话，他盯住人：“别问，别说，别打听。”
堂兄一口气噎死，看着他的眼神饱含埋怨。
长平公主走进厅内时，席间已经坐着许多人了，大伙儿基本都是亲友，相互熟悉，正在握手闲谈，场内有些闹哄。
众人乍一见她入场，谈话声仿佛被一张无形的手掐断，面上都呈现沈承堂兄一般的表情。
有机灵点的迅速反应过来，起身笑脸相迎：“参见长平公主，公主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说话的是沈家旁支的兄侄。
众人被话头撞回神思，官低的也都急忙起身行礼。
沈夫人早早就得到了消息，匆匆忙忙赶过来招呼：“让殿下久等，还望恕罪，烦请殿下随妾身上座。”
长平颔首还礼，由着沈夫人引路。
“之前承儿跟我说发帖邀请了公主，我还怪他鲁莽，跟他说‘你如今受了外面些许夸赞，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殿下身份尊贵，事情繁多，你一个小小成人礼还敢去叨扰，真是不恭肃！再者，就算相邀也应当亲自登门，怎能如此随便！’”
沈夫人边走边与她拉家常。
“本来我与主君已经准备了改日登门赔罪，可谁知公主竟然如此给他面子，这回还不给他尾巴翘上天了，这让我如何是好啊？”
既然已经下了帖子，沈夫人自然也有准备。若公主真的来了，太恭敬不行，显得自家没底气；太热络也不对，人家跟你不算熟。
想来想去，就以一般长辈损自家孩子夸别人家孩子这种方式最佳，这样不远不近，还带着亲密，既不得罪她也不伤自己面子。
看着沈夫人面色苦恼，略带埋怨地诉苦，公主面带微笑，缓缓道来：“夫人这回可想错了，本宫虽在外多年，但也一直记得少时与沈大人有过些总角之宴。今日他加冠，本宫亦留长安，理应来替他捧场，还望沈相与夫人莫要见怪。”
沈夫人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一时怔愣住，接着飞快重整表情。
“这，哪儿的话……殿下念着旧情是他的福气，我如何能见怪呢？”语气欣喜中夹杂些许慌张。
后面的路程沈夫人心思急转，没有再敢随便搭话。李元羲被她引入特设的皇亲席座，然后一打眼就看见旁边坐了个熟人。
安宁此刻本应该被禁足，然而她从去年就开始巴望表哥的加冠礼，如今却因为闹性子被禁足不能出宫，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安宁又是替母亲抄佛经，又是跪在殿中认罪，二十四孝试了个遍，变了法的求原谅，又再三保证绝对不再招惹李元羲，才终于勉强让皇后松了口。
李元羲一进来她就看见了，她一样惊讶不解，但还记得教训，努力控制情绪。
安宁战战兢兢起身：“长平姐姐安好。”
“妹妹也好。”李元羲语气不远不近，然后转头与对面席上的目光对上，颔首行礼：“成王。”
成王从刚才就一直注视着对面，一则关心妹妹，二则打量李元羲。
他看李元羲与自己见礼，也颔首笑道：“长平也来了？日子过得可真快，总觉得昨日还一起在宫中玩乐，一晃眼个个都成人了。”
元羲微笑与他直视：“是啊，日子过得真快。”
两人眼神相对，其中隐含锋芒。成王面带笑容移开了视线，元羲也不再理他，独自入座。
等到众人都入座，时间也差不多了，被邀请作正宾的是当代大儒何均鸿，当朝陛下做太子时他曾担任过太子太师，博学深究，德高望重。
何大儒起身，众人肃穆，知道仪式开始了。沈相穿着与何大儒相同的礼服，站在东面开始唱礼，何大儒主持，然后沈承穿着玄色礼服走到中央，等待加冠。
一共要加三次冠，从早忙到晚，期间礼仪繁杂，还要进出宗庙，不仅主人累，宾客看得也累。
沈承的额头已经冒出不少汗珠，席间观礼宾客的气息也有些虚乱。还好中间有段时间要展示各方贺礼，终于能休息一刻。
众人的兴致在看见各种珍贵稀奇的贺礼抬上来后变得高涨，下面还有专门的人唱礼单。
“成王贺礼，临安古籍一套！”
临安自古出才子，不少文人墨客自成一派，死前往往会留下些书册典籍，这些珍本被世人追崇，甚至有“临安一书，千金难求”的说法，席间有爱书人士低声讨论，啧啧称羡。
成王笑着对沈承点头，以示鼓励。
“安宁公主贺礼，锦绣莲塘乳鸭书套一件！”
莲塘用针精妙，乳鸭栩栩如生，这幅绣品不但需要绣制的人手巧，还需要花费极大的时间功夫，众人看了俱赞叹安宁公主心灵手巧。
安宁羞涩瞟了沈承一眼，低声道：“时间有些赶，绣得不好，还望表哥不要嫌弃。”
“长平公主贺礼，南海夜明珠一对！”
众人只见仆从端着一件用红布盖着的檀木盘子上来，随着唱礼单的人话音落下，红布被掀开，露出了两颗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这两颗夜明珠俱是一般大小，圆润无暇，光可鉴人。
刚还低声议论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齐齐回望长平公主，然后又跟说好了似的齐齐转向沈承。
长平公主无所谓地喝茶吃点心，丝毫没感觉到众人的异常。沈承也有些惊讶，但也只能尴尬低头，装作正常。
安静也就一瞬，见上面人没啥表示，众人在底下窃窃私语。
“哎，你有见过这么大的夜明珠吗？”
“别说夜明珠了，这么大珍珠我都没见过……”
“我好像见过……”
“吹牛吧，你能见过这种宝贝？”
“我真见过，我想想……哦，我记得几年前安南国曾经进献过一件国宝，好像就是这对夜明珠，我记得当时陛下很喜欢，立刻就放进文华殿了，准备留着自己赏玩。”
“所以长平公主是去文华殿要来了两颗夜明珠，然后送给了沈少卿？”
“什么呀，应该是陛下赏了公主夜明珠，然后公主送给了沈少卿。”
“你这说的跟我有什么区别……”
几人还在吵闹不休，话音隐隐约约传到了长平公主耳朵里，她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停下了手上的东西，转头看向沈承。
沈承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抬起眼往前凑近。
“之前去文华殿，看见这两颗珠子挺好看，就问陛下要了来，晚上看书时放在旁边，光线明亮柔和还不伤眼。”公主歪着身子同他说话。
“此等宝物，臣怎能受得起，殿下应当留着自己享用才是。”
“翻库房的时恰好看见的，正好又遇见你加冠，想着不如拿它当贺礼。”
沈承还要推辞，李元羲侧头靠近，低声道：“你要真不想要就扔了，反正我又不爱看书，要这个也没啥大用。”
“……”
沈承至此再无话可说，默默俯身行礼，然后走回原处。
李元羲没看见的是，沈少卿转身后，脸上浮现了少见的郁闷恼火之色，像是跟人生气，又像是跟自己置气。
作者有话要说：沈少卿：别问，别说，别打听。（冷漠）
晚上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