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色湛蓝，晴空万里无云。霁明的秋阳洒落，霜露化作水雾隐入虚无。

羽凝低头看着自己破败的衣衫，比乞丐服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不适合瘫在这主殿的广场前任人观瞻。

在熟悉的人身前丢面子，总好过被其余的弟子嘲笑。她踉跄着身子，硬着头皮踱进了凌霄殿的房门。

“把纳戒还我可好？我换件衣裳。”羽凝单手扶着桌沿，轻声请求正在摆弄熏香的羽澜祎。

“一身法衣尚且七零八落，穿着吧，长个记性。”羽澜祎淡淡的抬眸瞧了她一眼，语气平平，“既进来了，先破境再谈别的。本座若是心情好，再赏你一件衣裳也无不可。”

言谈举止中处处打压，饶是满心不愿，羽凝也只得忍气吞声，挂着一身的破布条子，丁零当啷的在小榻前坐下调息。

服下丹药，打坐入定，吐纳着天地间的灵气，不出一日，羽凝再次分神成功，踏入化神境。

有过经验，再行破境便轻而易举。只这样的经验，羽凝不想再有第三次了。虽说修习的速度无与伦比，但大起大落的，心态真的承受不住。

破境不过须臾，羽凝便起身下塌，站定在窗前，满脸忧虑的凝望着苍穹，直到夜幕深沉，都未曾挪动分毫。

“看什么呢？”羽澜祎实在不解，外间天色无甚新奇，这人怎就挪不开眼？

“为何这次没有劫云？上次白昼如夜，来势汹汹的。”羽凝小脑袋懵懵的，以为自己破境后就要被雷劫照拂一番，左等右等，天象竟毫无异动。

羽澜祎微微挑眉，若有所思道：“当年鹤鸣峰的异象，是你？你就是那样认识的洛亭？”

话题转的有些突然，羽凝目光一滞，多年前的事了，她实诚的点了点头，“嗯。”

“想必她房中突兀的结界里关着的缩头乌龟，也是你。本座当年的话，你可听到了？”羽澜祎负手与她一同立在窗前，幽幽的话音轻飘飘的。

羽凝袖间的手下意识地缩紧，声音发颤，“当年我修为尽失，因你到访，吓得高烧一日，你满意了？”

羽澜祎听出她的颤音，眉心微蹙，语气轻柔了好些，

“不必如此害怕。事发那年是个误会，我不知你中毒，也不识得那大巫的气息，错怪你了。那日你提及沅儿，她魂魄尽散，回天无术。凝儿，往事已矣，你我日后都不再提了，可好？”

羽凝未曾回应，清亮的眸子仰望着夜空，双手捏着窗棱，一动不动。羽澜祎会与她承认错误，也是平生头一次。但昔年的伤痛入骨，恐惧根植于心，已经成了身体下意识地反应，与情绪无关。

“别看了，没有劫云。你历过劫难，岂会再有？”羽澜祎无力的轻叹一声，手攀上她的皓腕，“上床歇着罢。”

“我，出去走走，您歇息就是。”羽凝转过身子，抽出了自己的手，抬脚朝着外间走去。

“凝儿，”羽澜祎唤住了她，掌心浮起一件藤萝紫色缀满珠玉宝石的锦缎罗裙，“衣服换了再出去。”

羽凝回身瞧了一眼，这衣服的华丽远胜上一件，暗纹交织，好似什么复杂的阵法一般。

阖宫上下，紫色唯有羽澜祎一人穿着，即便这件颜色清浅，羽凝还是推拒道：“太贵重了，我还是习惯穿些寻常的衣衫。”

羽澜祎不喜啰嗦，不顾羽凝的惊诧羞赧，直接施法替人换了衣裳，“本座的女儿什么衣裳都穿得。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上品法衣再毁了，你就穿着亵衣出没。”

“到时候丢脸也有你一份。”羽凝不满这人处处强势的管制，倔强的回嘴。

羽澜祎敛眸轻笑，“呵，我不在乎，只要少主想得开就成。”她环视了一圈，甚是满意的出言吩咐，“去吧，别乱跑。”

得了应承的羽凝快步出了房门，一路直奔先前寻见的竹林而去。入了林中走了好远，才小心翼翼地拿出小玉兔来，方才羽澜祎粗暴的给她换衣服，险些让这物件掉了出来。

她懒懒的靠着竹子，对着兔子嘟囔，“你睡了吗？有个好消息，也有个坏消息。先跟你说坏消息吧，我今天又被她欺负了；至于好消息，我重回化神境啦，还不用被雷劈。”

半晌无人回应，羽凝有些失落的瘪瘪嘴，

“坏狐狸，你就算睡觉我也要把你吵醒。那日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我日日心神不宁，你和那人达成了什么交易，为何又瞒着我？虽说从前事事都听你的，可我真的不喜欢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理理我好不好，今日不是你那个骇人的神尊在。我想你了…”长夜孤寂，羽凝拖着长音，开始撒娇。

“赶紧回去睡觉，你这小语气让我燥得慌。我最近要清修，清心寡欲，你收收这娇滴滴的口吻。”风砚之慵懒的嗓音传来，大抵真的是自睡梦中醒过来的。

“噗…”听得这话，羽凝噗嗤笑出声来，打趣道：“清心寡欲？你这说辞愈发离谱了。有一句老话怎么说来着？龙性本…，本什么？我记性不好，你提点提点？”

“羽凝，奉劝你趁早闭嘴。不然再记你一笔账，日后与你一一清算。”此时此刻，风砚之正立在竹屋外，与人同赏一轮明月，佯装恼火，试图唬人回去休息。

“略略略，你打不着，”羽凝吐了吐舌头，开心不过须臾，怅然道：

“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一样，别受委屈。你不肯说，我可以等的，我等你告诉我，你们的打算。我不再胡闹了，以后事事都与你商量好不好？”

“睡觉去。”风砚之眸色中布满思念，出口的话音却是在赶人。

“好吧，一个两个脾气都凶巴巴。你睡吧，不扰你了。今晚夜色好美，我要再看一会儿。”羽凝委屈巴巴的摩挲着小兔子，将其又揣在了怀里。

兔子的光晕再未亮起，风砚之垂眸看了许久，才将其收起，仰首对着孤月呢喃，“的确很美。昔年不知愁滋味，今时算是懂了。”

羽凝一人留在幽暗的林子里顿觉无趣，百无聊赖的回了凌霄殿歇息。

翌日晨起，方转醒的小人就对上了床榻前的一双紫瞳，慌忙如鲤鱼打挺般的弹坐起来，内心波动似过山车，叫苦不迭。

“出来练剑。”没有多余的废话，那人闪身就到了殿外。羽凝屁颠屁颠的跟了出来，老老实实不敢多嘴。

“昨日的雪阵，可悟透了？”泫沄负手而立，打量着状似乖顺，实则心底里尽是不愿的羽凝。

羽凝暗暗腹诽，我除了破境就是睡觉，谁有闲心领悟你那破玩意儿？面上却只得乖觉的摇摇脑袋，“未曾。”

话音方落，雪魄悬于头顶，将人吓得一抖。“那就接着挨打，总有你明白的时候。”泫沄指尖一弹，漫天飞雪再次令羽凝眼花缭乱，她的嘴角和眼角齐齐下垂成“八”字，苦着脸提剑应对。

今时不同于昨日，泫沄没有羽澜祎好说话，出招又快又狠。眼见一身新衣服又出了裂痕，羽凝真的怕以后衣不蔽体，直接讨饶，“求您收手，让我换件衣裳。”

见人还有闲心关心身外物，泫沄不声不响的增了些许威力，冷眼瞧着雪阵里的人应接不暇的乱了方寸。

纷繁的雪花碰到身体便是一道血口，周身刺痛不止，挥出的剑威力也愈发不济，羽凝应对艰难，索性凝聚灵力在身前挡了个冰罩，躲在里面消极逃避。

泫沄颇觉失望，一指点破她的冰罩，闪身入阵。一瞬间落雪陷于静止，她话音清冷，“给你十息，答出一破解之法，否则，本尊今日先罚你怠惰之罪。”

羽凝忍痛凝视着静止的落雪，绞尽脑汁思量，在最后关头颤声道：“结霜，化雪为霜，由点成面，便可卫己反击。”

泫沄面无表情，只淡淡道，“然后呢？”

羽凝懵在原地，哪里来的然后，说好的一个破解之法就成的。沉吟良久，她呆愣愣的呢喃，“不…不知。”

“先前未觉你如此蠢笨，”泫沄目光中透着一丝嫌弃，“喝酒喝傻了？”

羽凝垂首站在原地，脸颊羞红一片，指尖狠狠的扣着掌心，长这么大，好似没人当面骂她“蠢”。

泫沄指尖聚起灵力，响指一弹，雪花复又漫天飞舞，她依照羽凝所言，将雪化成一层薄霜。此时，阵中现出另一分身，和她对打，只凝冰反击，就令霜层尽散。

“这就是你的破解之法，费灵力不提，若对方实力远胜于你，你必死无疑。”

泫沄冷漠的分析着，“雪阵如何破并不重要，世间阵法千奇百怪，重要之处，在于学会以巧化之，四两拨千斤，放之四海而皆准。你用剑多为蛮力，冰系术法亦然死板，自是不成。”

一番话落入羽凝耳中，令她觉得颇有些道理，也不再抗拒，听得格外认真，眼巴巴的等着下文。

泫沄复又落阵，指尖一点，鹅毛飞雪垂落，片片雪花格外大，速度飞快；忽而她拂袖轻挥，一股灵力飞出，雪花尽数变得细小，攻势更加密集，“小东西，可悟出些什么？”

羽凝仔细地瞧着，起手汇聚灵力，如她一般以气横扫而上，将漫天玉屑切割成细小冰晶，再落下时自然没了方才的杀伤力。

“不算太蠢。”泫沄淡淡回应，“分而化之，只要足够细小，抽丝剥茧，便没了威力。此为一法，但你的功夫不到家，化不成更细小的颗粒；另一法，你眼力足够，拆解出它的轨迹，让它倒行反攻也无不可。”话音落，泫沄再次示范，令人看得十分真切。

羽凝心服口服，无言以对。她的修为虽远超同龄人，但实战经验太少，好些问题她从未思量过，像一张白纸。

“攻击之法，动态远胜于固态百倍。折柳的剑意适合你去参悟，弱柳扶风般的以柔克刚，皆是取巧的妙处。”泫沄收了阵法，又道，“你已悟透雪阵，本尊有一清霜剑式植根于此，可想学？”

闻言，羽凝双眼放光，重重的点了点脑袋。

“先拿出点诚意来。”说话间，泫沄挥手幻化出一茶案，自顾自坐在了茶案后端详着羽凝，指尖点点桌沿，“不懂？”

羽凝木讷的愣在原地须臾，抬脚就要给人倒茶。泫沄制止了她的动作，无奈道：“当真是蠢。本尊非是羽澜祎，无条件护你助你。你若肯拜师，本尊成全你。”

羽凝被人绕的晕晕乎乎，究竟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两个魂，她已经彻底混乱了。但为着学剑变强，她倒也不在乎，羽澜祎本就是她的师父，再拜一次也无妨。

她退后一步，恭谨地倒身稽首一礼，“徒儿拜见师尊。”等了许久，泫沄也不叫起，垂眸瞥了人一眼道，“三跪九叩才算。”

羽凝无奈，依言照做，又给人奉了一盏清茶。泫沄唇角半勾，将茶饮尽。忽而天边一道贯穿天地的紫色惊雷乍现，“喀—嚓！”一声巨响，令羽凝心头一颤，莫名心悸。

只见那人一脸玩味，幽幽道：“礼已成，天道为证。小东西，此生你都是本尊的弟子，轮回转世亦无更改，再不可与旁人学艺。倘敢悖逆师门，无需本尊动手，自有天诛。”

话音入耳，羽凝恍然，竟如此稀里糊涂的就把自己给卖了，顿觉满腹苦衷，有口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