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色湛蓝，万里无云。明镜般的穹天下，瑟瑟秋风裹挟着殷红的枫叶，打着旋儿落在汉白玉的宫道上。

羽凝躬身拾起一片红叶，放入衣袖中收好，声音甚是轻微的与紫陌闲聊：“前辈，师父说是外出游历救下了我，为何我觉得这里的景致似曾相识，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紫陌怅然地扫视着四周，淡淡道：“许是缘分使然，姑娘与此处机缘颇深，在梦里预见过也未可知。”

“嗯，羽凝初来乍到，日后劳您多多提点。”羽凝微微莞尔，语气轻柔，恭敬又疏离。

“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来了此处便是回家了，互相照拂皆是份内事。”紫陌将视线投去了远处的虚空，脑子里满是从前那个贴心唤她“姑姑”的小棉袄。她虽想羽凝再那般叫她，但也不愿这人当真回忆起从前的苦楚，只得将心绪深深埋藏。

大殿内，羽凝走后，众人掩饰不住满心的疑惑，尽皆在脸色上表露出来。羽澜祎冷眼扫视着大殿内的人，幽幽道：

“将人带回来有此安排，诸位大抵心存不满。这非是吾一人的意思，吾接到老宫主传讯，亲往北境寻人，老宫主以身护下羽凝，如今已然道陨。诸位可以不认同吾的决断，但老宫主的选择可要遵从？”

众人哑然，老宫主数十载音讯全无，竟道陨了？殿内长老有数位是老宫主的师妹和徒弟，一时间皆是惊骇不已，“宫主，敢问老宫主现下在何处安眠？”

“羽凝七年前将人葬在了北原边陲的一座青山上，当年事出紧急，吾不得已先行将人带回。今日尘埃落定，尔等当随吾迎回老宫主的仙身，归葬凌暲宫。”羽澜祎不无悲戚的回应，长老们点头称是。

苏琼挣扎许久，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宫主，羽凝她曾为妖族君后，如今回来便被尊为少主，我担忧此事传扬出去，青云等门派会来找您的麻烦。”

“人妖之战，说到底是重华一门的阴谋。妖君废去了羽凝的名号，二人再无瓜葛。羽凝是伤重之际被她强掳去妖庭的，战乱起时只身远走才换来如今的安宁，是非道理诸位合该清楚。折损弟子的仇恨该同重华去讨，人妖两族的血债该教妖君偿还，与羽凝这个贼人手中的棋子何干？”羽澜祎的声音威严，隐隐藏着不悦。

“宫主说的是。”苏琼小心翼翼地回应，未敢多言。

“羽凝被贼人重创，如今过往记忆皆被封禁，本座会尽心调教，也请诸位谨言慎行，管住自己的嘴。”羽澜祎幽幽的扫过大殿内的弟子，出口便是不容回绝的语气。

“遵令。”众人尽皆躬身行礼，规矩的应承，将所有的疑惑压于腹心。

“苏长老，本座近日不得空闲。昔年你总览宫内庶务，劳苦功高，今时宫主职分仍由你暂代。另吾已然传讯鹤鸣峰，请慕容舒来此做客卿，内门药修弟子务必把握机会。”羽澜祎淡淡地将自己的安排吩咐下去，不顾众人的反应，拂袖离了正殿。

宫人如今愈发忌惮羽澜祎，她归来时修为突飞猛进，短短数年，突破练虚入了大乘，旁人看她的眼神，就像看怪物一般。失踪之际，有人猜测她修习走火入魔，谁承想她回来后非但毫无入魔的痕迹，还得了令人洞察不透的高深修为，成了云虚境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

七载时光似白驹过隙，风砚之曾流连于雪原，寻见了当年羽凝栖身过的山洞。洞内除却医书和干枯的药草，别无他物。山石为床，山石亦为桌凳。简陋苦寒的闭塞空间里，她在里面坐了半日都觉得难耐，羽凝竟一人苦熬了数载。

打从雪原离开，风砚之复又在小镇游走探查多时，那里的人并不曾见过羽凝真实的模样。即便是与羽凝关系最为密切的药铺与医馆的店家，也只记得羽凝那一双似远山孤影般如画的隽柔眉目。

额间的印记影影绰绰，数年来虽逐渐在好转，却总是虚浮。直到七年后的盛夏，风砚之终于察觉，这份印记恢复了以往的神采奕奕，羽凝该是转危为安了。

苦等七载，自雪原归来时，羽澜祎重现凌暲宫的消息便传入了妖庭。念及出事那日不断东行的微弱玄凤气息，她大抵知晓，羽凝该是被带入了凌暲宫。当年她曾孤身去探过，凌暲宫外忽而多出了极强的一道禁制，饶是风砚之有堪比人族大乘圆融期的修为，竟也难以悄无声息的闯入。

七年光阴，她时常悄然入人族游历，只听得羽澜祎一直闭关未出，而羽凝归去的消息也无人知晓。

宫外的阵法令风砚之费解多时，受限于目前这具肉身所能承载的极限，风砚之不敢再修炼，一旦突破，她将再无缘与羽凝相见。可凌暲宫的阵法强度，起码是濒临飞升极限之人所能施展的最高水准。

难道羽澜祎已然达到了飞升的临界之境不成？此人若真能在六十载光阴里有这等奇迹般的造化，只能是天命选中的机缘之子，命数中本就不属于凡界才对。而那复杂诡谲，以自身神识融入阵眼的禁制，风砚之钻研日久，竟品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令她不由得心头一颤。

“主上，”大殿外笠翁一路碎步紧走的摇着个蒲扇赶了来，“羽澜祎带着凌暲宫的人去了雪原边陲的一座山上，阵仗大的出奇。”

“可有羽凝？”风砚之拍案而起，她刚刚感知到羽凝的身体恢复，这个当口羽澜祎也出关了，竟还来了雪原边陲。

“没有。”笠翁微微叹气，“我亲自去看了，没有。”

风砚之未再多言，红光一闪便消失在大殿内。立于雪原高山上，她清楚的瞧见，羽澜祎和凌暲宫的数位长老，正在声势浩大的，为一个逝去多时的老者，移灵。

见得此景，实乃良机。风砚之毫不犹豫地再次赶赴凌暲宫一探究竟，置身浩渺的云雾之上，俯瞰宫内鳞次栉比的高耸建筑，连参天古树都显得渺小非常。

羽澜祎不在，此时试图破阵，或能有一番胜算。可她拿捏不准，羽凝若真的在，可愿意随她回妖庭那个伤心地。正纠结间，云层之下一道熟悉的身影现身山巅殿宇前的广场上，一身水蓝色的衣袍被秋风拂动，姿容娴静的拎了本古籍，随意的坐在了石桌上，面色恬淡。

换回了凌暲宫的弟子服，住在宫主的殿宇，羽凝这是与羽澜祎和好了不成？风砚之在云层上眉头紧锁，这师徒二人早该是末路穷途，针锋相对，如何能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没有贸然闯那道蕴含了羽澜祎神识的禁制，风砚之闪身至羽凝头顶的正上方，尽可能低的贴近了护山大阵，试图给羽凝传音，“凝儿，数载离别，可肯出山一见？”

本静心读书的小人忽然身形一震，如受惊般瞳孔猛地一缩，站起身来，疑惑出言，“谁？出来！”不过须臾，她似是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抬手拍了下脑袋，复又坐下去，同样传音入密，回应那道有些熟稔却辨识不得的话音，“你是何人？”

风砚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凤眸半觑，眉心紧锁。不待她解释，身后一道紫光伴着疾风归来，“妖女，还敢来此！”

凌厉的掌风直逼后心，好狠的杀招！风砚之未弄清原委，无意树敌，闪身避开，再次传音，“凝儿，我会再来寻你。”随即红光划过云层，顷刻消失无踪。

羽澜祎虽未感受到禁制周围异常的灵力波动，却觉察了羽凝情绪的明显起落，她种在人识海里的禁制竟有了松动的迹象，顾不得青山上的差事，直接闪身归来，竟瞧见了护山大阵外徘徊的风砚之，一时怒火中烧，恨不得将人挫骨扬灰。

风砚之溜得干脆利落，羽澜祎一击不中，索性回了凌霄殿，“凝儿，在做什么？魂不守舍的。”

羽凝还处在一片迷蒙中，思量着方才那道声音的归属，突然听见有人唤她，身子倏的一颤。看清来人后，起身朝着羽澜祎躬身一礼，“师父恕罪，午间困顿，徒儿一时走神了。”

羽凝并未说实话，羽澜祎心底了然，眸色淡淡的审视着她，柔声道：“你身子尚弱，去回房歇着，静心调息，书籍日后再看。”

“是。”羽凝垂眸应允，转身收了书籍往殿内走去。羽澜祎盯着人回了房间，这才放心的再次赶赴雪原外。

殿内的羽凝半躺在床榻上，醒来不过五日，身体的确常常疲倦。经脉里空荡荡的，而方才她想回忆些事情，头颅竟痛得如针刺一般。

羽澜祎说，自己是被她外出游历的路上捡回来的，可这几日，总感觉宫里上上下下看她的眼神透着诡异，不似打量新人，倒很像凝望一个曾经谋面又相交不深的故旧。

身受重伤，被人以神魂温养数载方有今日，羽凝不解，自己原本强大的修为师承何派，也不知缘何会招惹了强敌，险些被人一掌击溃丹田，魂归忘川；最不理解的，便是羽澜祎，为何肯舍出自身的修为相救，又毫不犹豫地收下自己，还要立为少主，传承衣钵。

太多的疑点令她难以安枕，她曾张口问过，羽澜祎听罢就变了脸色。终归是寄人篱下，她也不好再问一次。

短短五日的清醒，她竟还有个意外的发现，这宫内有一清风殿，是这主峰上的五殿之一。清风殿里有一个小姑娘，名为羽漓，生得活泼俏丽，面容竟和她有五分相像。

听宫人说，那孩子是宫主十六年前带回来的孤儿，今年十九岁，一直养在宫里，衣食用度不逊色于宫主亲传弟子，但却一直不曾收入门下。

那小姑娘颇好交际，主动来找羽凝，羽澜祎却好似不愿二人相见，三言两语将人赶了回去。

好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