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她不记得是哪一天，三十三给了她一个名字，“玄。”

“你以前不是坚持不给我取名字吗？”

彼时三十三静静眺望远方，并不回答，似要将天空烧穿的晚霞通红，落在她眼里，绚丽斑斓。

阴天午后，天空灰蒙蒙一片，风从北来，刮的皮肤生疼。

“你，这位……道长？”天城皇御的物业经理看着眼前穿灰布道袍的女道士，磕绊了半天才理顺话头，“道长真能解决这上面的问题？”

他点了点桌子上放的传单，说实话他没想过真能靠这玩意儿招来一个道士，还打扮的这么……专业。

未免有些“招摇过市”了，他怀疑这人是来骗钱的，这年头，即便是真的道士，也很少在现代化的都市里穿成这样。

“我先看看，”三十三道。

“那行吧，”物业经理起身拿了钥匙，“不过先说好，解决不了问题没钱拿啊！”

“嘻……”

不知哪里响起的讥笑，物业经理疑惑回头，女道士安安静静走在他身后，并没有在笑，那笑声也不像是她能发出的声音。

物业经理心里自嘲了两句，最近还真是见了鬼了。

“就是这里了，”二十六层，出电梯直走左拐，最尽头的2606号房。一个月前开始，就有住户投诉2606半夜总传来小孩儿啼哭声，一哭就是一夜。一开始有住户怀疑2606的房主虐*童，向物业反应了才知道2606的房主已经大半年没回来过，房里根本没住人。

物业经理联系不上房主，被其他住户催得紧，过去查看了几次也没见什么异样。后来这事渐渐演变成闹鬼传闻，为了安抚周边户主，物业经理才想出了发传单招道士的办法。

说白了他只是做个样子给住户们看，闹不闹鬼的谁信，说不定这群有钱人吃饱了撑的，疑神疑鬼呢！

房门一开，里头黑黝黝一片，现在可是大白天，城中村的房间采光都不至于这么差，何况天城皇御还是市里单价最贵的小区。

物业经理按开了房间里的灯，窗户那边厚厚的不透光窗帘露出了真面目，看样子不止一层。

物业经理看三十三盯着窗帘打量，说道，“户主不怎么在这边住，窗帘一直都是拉起来的。”

说来也奇怪，他之前来查看时试着拉过窗帘，但上头不知被什么卡住了，几次都没拉开，也就作罢。

三十三看了他一眼，他略微不自在，“道长在这儿看吧，我去楼下等着。楼道里有监控，道长如果有事，对着监控打个招呼我就上来了。”

他本身不信闹鬼传闻，但确实觉得这房间阴气嗖嗖的，不想久待。

“三十三，你说他传单上写的东西他自己信吗？”白衣的小女孩儿不知何时站在窗边，准备拉开窗帘。

“小玄，等一下。”

嘭嘭嘭……三十三正说话时，一个皮球滚到小玄脚下，小玄看了看捡了起来。

“还给我，”微弱的童声从房间最里侧的角落传来，那里有扇屏风挡着，看不清里头的情况。

小玄不理会，拿着皮球，笑嘻嘻的在手上抛来抛去。

“还给我……”怯懦的童声大了一些，但仍能听出他的害怕与忌惮。

小玄无动于衷，嘤嘤的啼哭慢慢在角落里响起来，凄凄惨惨的，活似夜枭在暗夜里啼鸣。

“出来吧，我们能看见你。”

三十三这句话仿佛有什么魔力，哭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一个看起来不过两三岁的幼童从屏风后面冒出半个身子，向外打量。

“你们真的能看见我？”他不哭时声音稚嫩，神态与幼童毫无区别。

小玄往前走几步，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嫌弃道，“他的气息好弱，三十三，我们白跑了一趟。”

“把我的球还给我，”幼童从屏风后完全走出，远远地站着，不敢过来，“你们到底是谁？”

小玄哼了一句，“本来就是坏的，谁稀罕，”三十三朝她伸手，她不情不愿的把球交给了她。

“为什么吸引别人注意你？”皮球上有道用胶水粘住的裂缝，三十三沿着裂缝将皮球扯开一道口子，拿出一张两指宽一指长的符纸，符纸上的文字歪歪扭扭，不是汉字。

“咦，这是什么？”小玄好奇地去拿，三十三手一偏，“这个你碰不得。”

幼童的表情明显紧张起来，又将身子缩回了屏风后。

“为什么吸引别人注意你？”三十三重复问题时，幼童干脆垂下了头。

“三十三，吃掉他得了。”小玄有些不耐烦。

“吃他没什么助益，”三十三说完对着那幼童道，“和人结了契，现在供养断了，几近消失。”

“带我去找她，”幼童忽地抬起头，“妈妈她不来看我，我要去找她。”

还没得到回答，他又继续道，“她为什么不来看我，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不要我了，如果，如果她敢……”声音逐渐变得尖锐。

“关我们什么事！”吼声响起的时候，房里的灯光一闪而灭。

“走吧，我们带你去找她。”黑暗中三十三牵起小玄的手往外走去，她踏出房门的时候，屋子里的灯光重新亮起，比先前明亮许多。

聚光灯之外，黑暗如凝聚的墨条，不仅吞噬了所有光明，还压榨了全部空气。

他们站在远处，在台上的人结束采访后，无声地跟着她走到了地下停车场。

“她的气息好奇怪，”小玄疑惑地嘀咕，“她就是你妈妈？”

“妈妈，妈妈，”幼童从三十三和小玄身后绕出来，朝着那辆车跑过去。

“三十三，他……”小玄话还没说完，那女人栖身的车里陡然窜出一个黄白的影子，朝幼童方向袭去。

三十三一抬手，陡起一阵风将那影子扫开，让它撞到一旁的柱子上。

“哎哟……”痛呼未落，那影子从柱子下迅速溜走，不知藏到了哪个角落。

三十三站冲着那影子逃跑的方向说道，“如此道行，何必贪图人世蝇头小利。”

“哼，”角落里有个声音怪腔怪调道，“我可是他们自己请过来的，你难道要替这些蠢物伸张正义。”

“妈妈，妈妈，你醒醒，”孩童趴在车窗上，摇着那女人，哭的凄凄惨惨，“妈妈，妈妈……”

“你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三十三说完往车边走去。小玄在她身后磨蹭了会儿，想去阴暗处看个究竟，但没走几步就被三十三叫了回来。

车里的女人脸色青白，眼窝凹陷，颧骨凸出，瘦的仿佛只剩一具骨架。她安静地倚靠着座椅，虽睁着眼，神情却一片呆滞，对外界没有任何感知。

“救妈妈，”幼童扯住三十三的衣角道。

三十三摇了摇头，幼童泪眼朦胧，继续求她，“救救妈妈，我想救她，用我救她可以吗？”

三十三拿出那张写着怪异文字的符纸，“从被带到那间房你就知道她不要你了吧，可那时候你不哭不闹乖乖待在那儿，直到感知到她有危险才吸引别人注意。最初困住你的并非这纸契约，而是你自己对吗？”

“原来你不是为了报复她啊，你故意骗我们，骗子，骗子。”小玄恍然大悟，语声愤怒。

幼童不说话，三十三继续问，“你知道她为什么抛弃你吗？”

“妈妈想要的东西，我没办法给她了，我真的很想帮她，可我做不到了。”幼童哽咽道。

三十三随手一扬，符纸化成碎片，“你们之间原本不是互助关系。”一个供养，一个回馈，本是一场交易。而他，因怨气而生的东西没了怨气，力量枯竭，无法完成供奉者的愿求，打破了交易平衡。

“我是不是不该喜欢妈妈？”幼童眼露迷茫，三十三？反？问他，“你为何喜欢她？”

“以前我被关在一个很暗很小的地方，是妈妈带我离开了那儿，最开始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她总是朝我发脾气，可后来我发现她很可怜，像我一样可怜。她被逼着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没人的时候就一直哭，虽然她老是骂我，可她每次都会向我道歉……”

小玄忍不住一声嗤笑，“傻子，她不要你了哦。”

幼童急迫的找出妈妈待他特殊的证据，“你不知道，妈妈她还会和我谈心，她从不和其他人谈心，除了我，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小玄眼里聚着恶劣的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三十三止住，“小玄，走吧！”

“留他们在这儿？”小玄有些疑惑，三十三点点头，拉着小玄离开了。

“三十三，我还是想吃掉他，他太讨厌了，”走出不远后小玄愤愤说道。

三十三摸了摸她的头，“他太弱了，不值得，我带你去找更好吃的东西。”

小玄转怒为喜，抬起头一笑，黑漆漆的眸子折射着路灯的光，既天真又诡异。

“三十三，我们是不是开始做好事了？”

“何为好事？”

“亏本的买卖呗！”

三十三轻轻一笑，小玄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原来三十三也是会笑的。

“郑玉玉是不是住在你们天城皇御，她死之前有来过这里的住处吗？”“我们是星传报的记者，郑玉玉真的在你们小区买下了整栋楼吗？”“……”

“都说了我们不能泄露住户的隐私，请大家不要再堵在小区门口了，影响到小区住户正常出行，我们会报警的。”天城皇御的物业经理一个头两个大，这些记者都堵了好几天了，现在这世道，他们也不敢暴力驱逐。

“隐私，公众人物有什么隐私！”“郑玉玉在你们小区购买的豪宅闹鬼是真的吗？”“据说天城皇御的豪宅是张姓老板赠予郑玉玉的，是真的吗？”“……”

“不知道，不知道，你们问我我问谁去！”物业经理说完骂骂咧咧去了保安室，叮嘱值班的保安盯紧点儿，别让这些疯狗闯进来。

知名女星郑玉玉和其父母离奇暴毙于某地下停车场，本年度最大的新闻一时半会儿决不会平息下去，警方调查结果还没出，就起了各种流言，也不知是谁把郑玉玉豪宅闹鬼的消息捅了出去，一时间豪宅所在地天城皇御被记者围堵的水泄不通。

“你听说了吗，那个郑玉玉，她堕过胎，听说死胎成了怨气，找过来要报复她，她专门在我们小区买了房子安置那死胎。”天城皇御的住户们也在为流言添柴加火。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是她从东南亚接了脏东西回来，在我们小区买了房子供养那脏东西，结果被脏东西反噬了。”

“你们别神神叨叨的，郑玉玉完全是因为得罪了捧她的大佬才会死的这么惨，她在咱们小区这房子也是大佬送的，什么闹鬼，都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流言百种，真假混杂，催生秽气，以污浊为生的兽被滋养的越来越大，最后砰然炸开成遮盖整片天空的阴霾，久久不散。

看着那些满脸猎奇的人，小玄忽然想起舞台下聚光灯之外的那些人，他们脸上的表情其实和天城皇御外那些人的表情没什么区别。

“他们到底在开心什么？”离开时她不解地问三十三。

三十三不答，小玄又问，“你说那个傻子的妈妈会不会有一些喜欢小傻子？”

三十三回答，“我不知道，这只能问她自己。”

“其实不喜欢的吧！他把她当妈妈，可妈妈不需要一个没用的孩子啊！不然也不会送走他。”小玄眼底泛起嘲讽，语气又带些怜悯。

卑劣肮脏的交易结了善果，可果子终究长不大。

“三十三，我永远也不会像他一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