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天气大寒，街上冻死了一个乞丐。没人知道他的来历生平，就近的社区划了他一口薄棺，一抔黄土掩了过往。

天色将晚时，半空里飘起雪，墓地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身子纤瘦，被风吹得晃晃荡荡，仿佛随时会消散。

“三十三，她不是人，”墓园出口，小玄紧拉着三十三的手，畏寒似的与她贴靠在一起，“我们过去吗？”

三十三点了点头，但两人才迈出几步，那身影却有所觉般朝着她们的方向回看了一眼，下一瞬凭空失了踪影。

“三十三，你会吗？像她一样呼的一下就消失。”

三十三未及回答，小玄又道，“我能学吗？”语气很有些期待。三十三摇了摇头，小玄却不知这是不会还是不能，她现在已不像从前一样喜欢刨根问底，遂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换得三十三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不着急。”

她们再见到墓地里那个身影是在夜市，凌晨两点，排档外只剩一桌斗酒的人，吵吵闹闹，喧嚷异常。她站在二十米开外，一瞬不瞬凝视着他们，石雕泥塑般，不为呼啸的寒风所动。

“他割了我一根手指，”当三十三和小玄走近时，她伸出手，指着斗酒桌上其中一人，与老朋友闲聊般平静地开口。

正在划拳的那人，缺了食指和无名指。

“他割了我半只耳，”指尖落在另一人身上，他缺了一只耳。

“这个，”她指向独眼人，似是记不清，想了一会儿才道，“他往我眼上割了两道口子，放了蚂蚁来咬。”

小玄蓦地打了个寒颤，女人看了她一眼，嘴角一勾，“后来我让老鼠吃掉了他一只眼，在他清醒的时候。”

“他们将别人看做猪狗，随意欺辱折磨，你听到的这些不过冰山一角，剩下那些事我永远不会说，”女人特意看着小玄，眼眸半眯，压低声音，“我不想吓到你，小妹妹。”

小玄在心里咀嚼着她对她的称谓，心里竟涌起潮水般的愤慨，“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你看，”女人望着大排档外站起来准备离开的那些人，昏昏醉醉歪歪扭扭，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被风吹得扭曲的几张皮。

“我懂了，不值，”小玄抬起头咧开嘴冲她一笑，黑漆漆的眸子里映射着路灯的光彩。

她的视线在小玄脸上停留了片刻，慢声道，“我不杀他们，却会永远跟着他们，只要我在，他们就得如同烂泥一般待在洼地，终此一生。”

就如此刻，才从大排档离开的那几人，一人摔在结了冰的路面上，摔断了鼻梁。一人被瘪着肚子的野狗追到了巷尾，撕碎了腿肚。剩下那人酒早醒了，背靠着电线杆，腿上打颤，嘴里却在叫骂，“鬼东西，鬼东西，滚啊……”

她走向他，地上落下一片暗影，似蚕一般缓缓而进，让人心里的恐惧随之扩大。

“走开，走开，”怒骂变了调，似唱似哭，“别再跟着我了……”

“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放过我……”

他们知道这鬼东西是谁，他们骂，他们哭，他们跪下磕头，可没有用，无论怎么忏悔都没有用。她像一片不散的乌云，时时刻刻笼罩在他们头顶，今日折了手，明日瘸了腿，瘟虫一般，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有本事杀了我……贱人，婊*子，杀了我啊！”血流满脸，疯疯癫癫，似壁画上身处地狱的狰狞恶鬼。

她失了兴味，止步回身，“来，带你去看死人。”

小玄紧紧拽着三十三的手，仰头看了看她，见她没有反对，压低声音问道，“三十三，她也不是鬼。”

“嗯，”三十三低下头，想说些什么，却被小玄抢先道，“我知道，不着急。”三十三一笑，点了点她额头。

每座城市都有那么一两处建筑，高大敞亮，圆而满，方而直，从门口宽阔的石阶开始，便透出一股肃穆，让人轻易不敢靠近。

她们站在那儿时，是正午，冬日里难得的晴天，太阳高悬，白光炫目。

小玄伸出手碰了碰阶梯旁的石狮子，一些沙粒随着她的动作落下，“三十三，沙子做的，不是石头。”她讶然出声时，石阶上头走下一个男人，约莫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宽大黑衣裹着啤酒肚，一步一晃，走得不疾不徐。

“好多，”小玄指着男人背后层层叠叠堆积成小山似的黑影惊呼道，“那是什么？”

三十三未曾开口，那女人先冷笑道，“作孽太多，背着鬼呢！”顿了一下，她又叹息道，“差一点，我也只能那样。”

迈下最后一栏石阶，男人正好踏过屋影与阳光的交界线，不远处停车坪上传来嘟嘟两声喇叭响，他抬头确认了一眼车的位置，阔口向两边一扯，薄唇笑成一条直线。然而阳光下抬起的那只脚还没落下，他的笑却忽然僵在紫胀的面皮上，一张女人的脸在他眼里无限放大，那女人脸上遍布疤痕，嘴唇裂到了耳后，耳后，不，她没有耳朵。

他知道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人，“嗬嗬……”他的惊叫被喉咙里那口浓痰吞没，直到栽倒在地他也没能想通，现在明明是白天，为什么她这种脏东西能出现在这里。

擦的镜子似的地面随着男人倒地的动作扬起一阵灰尘，小玄觉得奇怪，偏头看才发现那沙做的石狮子塌了一半，她赶紧往三十三身边挪了挪。

三十三这时才开口道，“人有大过而无悔心，罪鬼趋之，积如小山，丈二十而倾。”她的指尖凝着一缕黑影，是男人倒地时缚住的，小玄凑上去细看，发现光线愈是强烈黑影颜色愈是暗沉。

“来，”三十三冲她伸出手，小玄忙往后一缩，恰撞在那女人身上，女人看着三十三的动作，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这么喂她。”

“不是说脏东西不能吃吗？这都黑成这样了。”

三十三道，“从前是我想错了，你吃吃看，”小玄虽有些迟疑，最终还是顺着三十三的意思吃了它。

脏魂被噬的那一刻，她的身子瞬间拔高数丈跃至半空，发丝间一缕红线似被烈风牵扯，舞出片片红芒，与乌黑的影子缠绕在一起，一时明一时暗，仿若缠斗。数息过后，她仰天一声尖叫，红芒吞噬黑影，红线复又隐到浓黑的发丝间。

小玄落地时，身子摇摇晃晃，往三十三身边歪去，“三十三，这东西真难吃，又腥又辣，还疼，感觉不是我在吃它，是它在吃我。”

三十三伸手扶住她，语带歉意，“是我太着急了，该一步步来。”

一旁安静目睹了全程的女人这时开口问道，“你们还跟着我吗？”

三十三看向地上那男人，说道，“不是跟你，是为他。”

女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语声至此而尽，显然是不想泄露某些秘密。但这谨慎的隐瞒并没起到她想要的效果，因为三十三接下来问她，“给你这副身体的人呢？”

女人有些惊讶，但并不慌张，“走了，不过我不知道他走去了什么地方。”

三十三没追问那人的下落，只道，“换上这副身体后悔吗？”

女人笑起来，笑得轻松而愉悦，“怎么会后悔，如果不是有了这副身体，我又怎么让他倒下呢？”说到这儿，她看向三十三，问道，“像他这样倒下的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你真的不打算管？”

三十三不答，拉着小玄的手转身离去。这时石阶上头传来几声惊呼，冲下一些人影，在此起彼伏的“赵法官”声中，女人模糊听到一句“若有一天你后悔，我会来找你。”

“三十三，你们说的那个人是谁？”在她们走到闹市中后，小玄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北有隐元星，掌人间死事。后北天异变，隐元逸入人间，常与生人结契，得人肉身，耽于尘世。”

“所以她是？”小玄一时想不明白，三十三继续解释道，“与隐元结契的人，她将自己的肉身典当给隐元，隐元则替她捏下这副非人非鬼、不死不灭之躯。”

小玄消化了会儿，问道，“为什么你觉得她会后悔？”非人非鬼、不死不灭，这个世界上就没人能伤到她，她还能叫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痛苦难受。叫小玄想来，这是很好的。

三十三看着她，沉默了会儿，牵着她的手走过恰好亮起绿灯的路口，“也许会后悔，也许不会，并非定数。”

小玄觉得这并不是三十三的真心话，可在她的印象里，三十三从不说谎，那她言语底下的未尽之意到底是什么呢？

在她沉思时，几声惊讶的交谈声闯入耳中，她一抬头，见商场楼上巨大的电子屏播放着一条实时新闻“南城法官突发脑溢血身亡，本市年内接连猝死三位司法机关从业人员，背后原因值得深究”。

“半年死了三个法官，细思极恐。”

“不对劲，谋杀吧这是！”

“绝对有内幕，南城要变天咯！”

……什么样的推论都有，但没有一条能真正解开人们心中的疑惑。傍晚时分，警方出了通告：经法医勘验，南城法官赵志品确系劳累过度引发脑溢血以致猝死，外界“阴谋论”系不实谣言，望广大网友谨慎吃瓜，不信谣不传谣。

这则通告如水滴大海，没有引起多大关注，倒是晚上九点，一篇名为《炮轰南城法官赵志品，二十五年枉法之路今日画上句号》的文章登上了头条。

文章细数赵志品二十五年来经手的案件，大多数都是依法而判，没多大出格之处，唯几件强*奸案的判决结果让人瞠目结舌，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

一桩案子发生在十年前，犯人强*奸虐杀8岁女童，一审判八年。受害人母亲上诉，二审判了犯人八年零八个月，限制减刑，并勒令犯人归还犯案时从受害者手中抢走的三十二元财物。

另一桩案子发生在七年前，犯人骗*奸未成年致未成年受害者抑郁自杀，法院给予判三缓三的量刑，理由是受害者自杀与犯人骗*奸行为并无直接因果关系，且受害者已满十四岁，具有一定自主意识与判断能力，与犯人之间属情感纠纷，本案难构成骗＊奸事实。因受害者家属收取了犯人支付的赔偿金，这桩案子最终无人上诉。

最后一桩案子就发生在三年前，保安见义勇为抓住了三个偷窃的地痞，地痞出来后为了报复保安绑架强*奸了他的女儿。因为犯人未成年，所以即便他们的手段极其残忍，多次虐待受害者，最终加起来也不过得了一年刑期。而保安的女儿则在三个地痞出狱后失踪了，很多人猜测那个女孩可能再次遭了毒手，甚至警方也曾出动调查，可因为查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前两桩案子因为年代久远、无证可考，讨论度相对较低，而这第三桩案子，事发不过三年，又包含了诸多敏感因素，一时间成了人们表达质疑与发泄怒火的靶子。

“虐待轮*奸，竟然只判一年？”“渣滓是未成年，保安的女儿就不是未成年吗？我们的法律到底在保护谁？”“一个未成年女孩儿失踪了，竟然就这样不了了之，呵呵！”“有人知道保安怎么样了吗？他保护了别人，却没能保护自己的女儿，该多自责啊！”“我最怕的是，当她无人可恨的时候，她会恨她见义勇为的父亲。”“法官自己是没有女儿吗？如果他女儿被轮*奸，他还能这么淡定？”

“好人可以没有好报，但不能没有公平正义。希望有关部门正面回答大家的质疑，赵法官是否存在徇私枉法行为，失踪的女孩儿能否加大力度寻找，能不能追诉三个犯人让他们得到应得的惩罚……”

群情激奋之时，一条还算理性的热评获得上万点赞，却始终没能等来任何机构的正面回应。也有人试图深扒赵法官其人，可除了他曾在某会议上呼吁刑法公正之外，再找不到一丝一毫与他相关的信息。他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做了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判决，人们无法定论。

时间是遗忘良药，一个月后浪平风息，除了留在那法官坟前的唾沫痕外，无人再去追逐那迟迟不来的公平正义。

那一天小玄与三十三路过闹市的时候，在一条电子屏前看到了这场风波的最后一点形迹，那个名叫《寻踪》的节目找到了保安失踪的女儿，失了耳毁了容的女孩儿冷冷看了一眼镜头，转身离去。

小玄望着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问道，“她就是隐元星吧？”得到了肯定回答，她默了会儿提议道，“三十三，我们去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再看看吧！”

“好！”

明明是冬日，简陋的黄土坟上却蔓生出葱葱青草，草中伸出纤长一支青杆，开了朵黄萼白瓣的花。

“这是什么？”小玄指着那花问三十三。

三十三道，“生有勇义，死化兰馨，承继有人，则坟生不死草。”

“所以她不怪他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