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繁突然抬起手电筒。
这要是恐怖片里,下一秒,何繁的手电筒就该朝着她头上狠狠砸来,然后她就倒地不起了。
赵简简下意识的耸起肩膀。
然而男人只是将右手的手电筒换到左手,将右手抬到她眼前。
“扶着吧。”
应该是考虑到摸黑下楼梯极容易摔倒,这种场景下,不过是正常的社交礼仪罢了,赵简简素来不是个扭捏的人。
偏偏眼下她分外敏感,许是因为这个连续做了三次的梦。
梦是虚幻的,但梦中自己那颗悸动的心,却无法立刻调整回来。
何繁敏感捕捉到赵简简的迟疑,鼻尖发出一声无奈的笑,再一次抬高右手臂。
“如果业主在房子里摔倒,八成会被认为是我的设计有问题吧。”
赵简简,你什么时候这么娇羞了?
拜托,你是三十岁,不是十六岁了。
暗自数落了自己几句,赵简简将手搭在何繁手臂上。
“谢谢。”
“注意点脚下。”
黑暗中,他们放慢脚步缓缓步下楼梯。
何繁看着瘦,手臂匝实有肌肉,凑得近了,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道,在夜色中丝丝缕缕扑进她的鼻息。
黑暗放大了气味,也放大了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楼梯上有很多螺丝钉、碎石块等杂物,每一步都需要踩得实了。
赵简简搭着何繁,心中有一种沉甸甸的笃定。
笃定自己不会摔倒。
笃定何繁不会让她摔倒。
这种感觉,就像认识多年的好友那般默契。
可她拢共才见过何繁几面,恐怕都不如梦里见到的多。
真的很奇怪。
二人终于下了楼梯,来到一楼客厅。
落地窗外,树木狂摇不止,雨势越来越大。
赵简简从健身包里抽出一把雨伞,正准备出去。
“哎。”
赵简简看向他,他站在原地,指了指窗外。
“消消汗再出去吧,我还不想感冒。”
经他一说,赵简简意识到她早已经大汗淋漓,脸颊、头发、甚至脖颈处都是汗水。
从梦中醒来时,她就全身燥热。
“好。”赵简简将雨伞放回包里。
何繁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后,将纸巾递给赵简简。
“谢谢。”
“不用还了。”何繁轻笑一声。
赵简简拿到手里才发现,他扔过来的纸巾正是自己白天在后墙过道里给他的。
物归原主了倒是。
她又想起白天他帮自己拆开裤子上的铁丝,过道中他擦着她的身前越过……
幸好眼下足够黑。
赵简简已经感觉到脸发烫变红了。
天气预报这几日有雨,工人们每日收工前都会把屋内门窗关好,此时闷得装修材料的气息越发浓郁,都有些呛人。
何繁打开了一扇小窗子,透过来一股带着水汽的凉风,吹得人眼明心亮。
他将手探出窗子,任凭雨水击打在掌心上。
晦暗中,赵简简看不清他表情,只能瞥到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最近太热了,下场雨还舒服点。”
赵简简撩起短发,后颈处早已经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是啊。”何繁缓缓道,收回了手。
而后两人彼此无言,大概就这样并肩站着看下雨看了几分钟,等身上稍微干爽了,便来到大门口。
“送你一程?”何繁手插着口袋,回头问她。
“没事,我打车走。”
“确定不用?”
“不了,谢谢。”
赵简简刻意提醒自己,她在梦里狗皮膏药一样追逐着他,现实里更得注意保持距离。
何繁也不坚持,大概也只是客气问候一下。
他撑着伞的背影渐渐与连绵的雨幕融为一体,像一滴墨点进了墨水里。
赵简简掏出手机,打车软件仍然显示尚未有人接单。
日光倾城本就在比较偏僻的位置,眼下夜色正浓,雨如瓢泼,来往的车辆寥寥。
水汽氤氲,站的久了,赵简简胳膊上冷的起了一层鸡皮,她穿着的是上午去健身房的运动衣,薄薄一层,裤子又换上了运动裤,此时吸饱了雨水,沉重又冰冷,铁一样黏在腿上。
她揉搓着胳膊,祈祷快点有人接单。
“已等待十五分钟,正在为您寻找车辆,附近的快车会优先通知。”手机里的客服礼貌机械的说。
你最好搞快点。
赵简简放下手机,将健身毛巾从包里抽出来,披在身上保暖,对于这样的雨势来说,显然是杯水车薪。
雨越下越大,地上像是冒了烟。
赵简简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刚才就搭何繁的车了。
不就是个梦吗,又没人知道。
抛在脑后忘了就好了。
这下可好了,自己大晚上站在雨中受罪。
她那么犟干嘛啊。
远处突然出现一团光,照的空气中的雨水白花花的,像密密麻麻飞舞着的萤火虫。
随着光越来越亮,赵简简感觉自己像是被吸进了光里,就连汽车制动的轰鸣声此刻听起来是那么悦耳。
一辆石英灰色卡宴停在她面前,车窗落下,露出何繁精窄的一张脸。
“过来,我给你……”
“谢谢。”赵简简发现,自己的嘴唇已经开始打哆嗦了。
这时候哪里顾得上什么保持距离,冻僵的手一把拉开后车门,毫不犹豫的跳入车中。
暖烘烘的车厢,柔软的椅垫,还有淡淡的香水味。
真的瞬间地狱到天堂。
刚才她在别扭个什么劲啊,赵简简觉得自己简直是蠢透顶了。
日光倾城这附近平时就不好打车,这样的雨天更是难上加难。
何繁长手一伸,将副驾驶的一条毯子扔到后排,没有回头,却刚刚好丢到赵简简身上。
“谢谢你搭我一程。”
何繁没有开车,只是略显夸张的拧着身子看向赵简简,脸上尽是疑惑的表情。
“我只是想给你拿条毯子,没说让你上车啊?”
口气很无辜,眼眸里却十足的狡黠。
“那我下去?”赵简简无语道。
何繁转回身,笑而不语,反手咔哒一声锁上车门。
紧接着他缓缓启动车子。
小热风拂面,赵简简不禁打了个夸张的、幸福的喷嚏。
“阿嚏!”
她刚一抬眼,看到后视镜里何繁懒懒的将头靠在靠垫上,抿着嘴巴笑着。
只能说不算是特别的幸灾乐祸。
“你家住哪儿。”
“秀水家园。”
赵简简说完之后,又忍不住小声打了个喷嚏。
余光里,何繁将出风口拨片拨开,让热风不直直的朝着她面门吹去。
“ok,秀水家园,离这里不远。”
“还行。”
“怎么住那了,那个小区那么旧,设施也差,好像连电梯都没有吧,多不方便。”
何繁就是有这样的能力,毫不忌讳的说出令人感到冒犯的话。
赵简简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说:“何工这样年轻有为、早早出国深造的,可能不太了解我们普通人的生活。”
“折煞了,你是雇主,我就是个打工仔。”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经他这么一说,赵简简突然想起白天瓷砖价格的事情,一股邪火窜上来。
“哪有,日光倾城不都还是得听你的嘛,我们怎么插得上嘴。”
何繁轻哼一声。
“赵老师,你好像对我有点意见啊。”
赵简简没想到何繁这么直接。
她径直看向后视镜,何繁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的开着车,好像说着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大概是他一直生活在国外的缘故,直来直去惯了。
赵简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其实她并没有打算和他当面挑破瓷砖价格的事情,只是想要以后多留个心眼。
大家还不至于到达撕破脸的地步。
“瓷砖的价格是吧,我听到了。”
“……”
“sorry,无意听到的。”
何繁毫不在意的说着,手下快速的打着方向盘。
车子在街角转了好大的一个弯,赵简简的身体不可控制的歪了一下。
怎么办,倒是对方不肯轻轻揭过。
赵简简想赌一次。
赌何繁是个痛快人。
可是理智告诉她,不可以这么冲动,要三思而后行。
“瓷砖?何工,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赵简简还是屈从理智,选择装傻处理。
何繁抻了下嘴角,像是不满意她的回答。
他的目光慢悠悠看向后视镜,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可愚弄的威严,好像在说,别装,我已经把你看透了。
“瓷砖制造工艺、设备、烧制时间不同,即便外观相似,品质却天差地别,颜色、亮度、釉面质感完全不一样,更不用说吸水率和耐磨性能。赵老师,我合理怀疑,要么是你找的人不识货,要不然就是你照片拍的太丑,令对方混淆了品质。”
他本来沉静的叙述着,突然像是有了脾气,烦躁的摸了下后脑,不自觉的拔高音调:“这可是意大利雅嘉的瓷砖,雅嘉哎。”
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不可以侮辱我的眼光。
赵简简哪懂得什么意大利雅嘉,不过肉眼确实能看出来铺出来的效果大气。
“可能是我误会了,我在这赔个不是,不好意思。”
她姑且相信是高品质瓷砖,但何繁并不无辜,他给李工头抽成的事情是她亲耳听到的,可没有假。但眼下赵简简并不想惹翻他,只想大事化小,故意回避。
何繁好像洞穿了赵简简目光里的犹豫。
“哦,我想起来,那时候,你也听到了,对吧。”
何繁是聪明,也真的是咄咄逼人。
“没错,我确实给李工抽成了。”
这车要是但凡路过一个红灯,赵简简都敢直接下车。
最好一切话题都戛然而止,没必要闹到大家面子上不好看。
也怪她自己,没控制住,现在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找补,尽可能的把话题拽回来。
“何工,都过去了,我今天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咱们好好把日光倾城弄好……”
何繁抢断她说话:“厂家老板我很熟,他能给到我最低折扣,我的确和你们把瓷砖价格报高了一些,但报价单上的价格,和你们从销售手里拿到的最低价是一样的。”
何繁的意思是,他的确做了手脚,但并没有占他们便宜。
“这个钱你们很难省下来,与其让销售赚了,不如给到工头,施点小恩小惠,就能让工人好好做工。赵老师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说的。”
赵简简蹙了蹙眉,照何繁所说,他不仅没吃回扣,以次充好,还最大限度的把钱协调到刀刃上,自己却分文不取,矜矜业业。
“等下发你货单。”
“不用了,何工,是我小人之心了,希望你别介意。”
赵简简是个坦荡的性格,她知道这种谎何繁没必要撒,太容易出破绽,所以她也没必要揪着不放。
她突然想起周柯的话,周柯说何繁真的日光倾城当做自己的作品,全心全意的对待。
赵简简正色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做了这么多。”
何繁像是没预料到她这般诚恳,轻挑着眉头,瞥了眼后视镜里的赵简简。
“本来也没打算让你们知道。”
赵简简身体僵直,面色凝重,不知道怎样收场。
“不用自责,换做我也一样。”他拖着腔调,突然看向后视镜,和赵简简视线相对:“你应该从迈克那里了解我了吧。”
旧账被翻出来,赵简简突然有些后悔今天冲动开这个话头。
“不必有歉意,也不用感谢,我只是想拿日光倾城参赛,做的这一切也是为了获奖,并不是特意来给你们装修婚房的。”
“我知道,但我觉得把话说开挺好的,这里面确实有些误会……”
何繁突然抢过话:“赵老师,你了解我吗?”
赵简简以为他还在意从迈克那里打探他的事情。
“迈克和我说了,你是获得金奖的第一个亚洲人,他说你是各大项目都想争取的建筑师。”
“不是这种了解。”
何繁顿了顿:“你了解我的性格吗,我的家庭、爱好、教育经历、知道我爱吃什么吗?”
赵简简对眼前的何繁知之甚少,但对梦中的何繁或许能回答上来这个问题。
但是此刻,她理智且坦白的说。
“不知道。”
“是啊,大家只是因为这个项目才有了一次短暂的交集,萍水相逢一场,有误会不是很正常?”
何繁移开了视线:“所以呢,咱们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你说何繁冷淡吧,他是真心对待项目。
说他赤诚吧,他不掺杂任何感情,明晃晃都是利益交换。
何繁身上有一种不近乎人情的秉性,懒得虚情假意,丝毫不在意旁人眼光。
冰冷但通透。
点到为止,赵简简也不叽叽歪歪,嗯了一声,算作是对何繁理念的认同。
赵简简低下头,却看到方才何繁丢给她的那条毯子,被她弄出了一大片水渍,略带歉意说。
“不好意思,弄湿你的毯子了。”
“没事,平时都拿来擦车。”
赵简简身体僵直了一下,才刚对他改观,转眼间又塌个稀碎。
她看向后视镜,他正打着方向盘,只能看到一个棱角分明的下颌,眼角处有一抹上扬的弧度。
怎么感觉何繁是故意的呢。
何繁打开车载音箱,将音乐声调大。
一段熟悉的音乐声响起,技术性的将刚才的气氛瞬间破开。
“孤单听雨的猫,往时间裂缝里看到了我。
雷电交加之外的另一些我。”
音箱里正播放林俊杰的《交换余生》。
这是赵简简大学时最喜欢的歌曲,时隔这么多年听到,心中骤然涌起无数感慨。
孤单听雨的猫。
此刻坐在车里的她湿漉漉的就像是一只听雨的猫。
不,不是一只。
还有一只。
不过她是中华田园猫,对方是纯种波斯猫。
她歪着头看向车窗外,雨水淋在玻璃上,外面的霓虹街景都看不清了,模糊成梵高笔下的油画,明艳、粗犷,有一种超脱现实的绮丽。
赵简简不禁跟着哼起来。
“交换余生是我非我苦与乐
阴天之后总有续命的晴空
如果我们几经转折结局一样不动
也才算无愧这分合”
彼时她才发现,车厢里除了自己,何繁放在方向盘的修长手指,也在跟着节奏一下又一下的打着拍子。
“这首歌还挺应景的。”她指的是天气。
可是赵简简分明看到何繁背后一僵,他倏地收回了手指,握成了空心拳头。
赵简简正心生疑惑,车子一顿,是何繁踩了刹车,他头也不回,语气一改之前的轻松。突然有些冰冷。
“赵老师,下车了。”
赵简简这才注意到,她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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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赵简简洗完热水澡走出洗手间,浑身干燥温暖,雨势不知什么时候收起,只有雨水从房檐下滴下的细小声音。
城市焕然一新,窗外绿肥红瘦。
赵简简享受着这片刻的寂静,缓缓的喝着一杯热牛奶。手机铃声却拽回了她的思绪,是张小蓓妈妈。
张小蓓妈妈惭愧表示当时只是匆匆的看一眼,过后觉得不对劲才又看了一遍,确定是自己弄错了瓷砖的品牌。
这是意大利雅嘉的瓷砖,不同于建材市场上的平价货,报价单上的价格很合理。
不过现在知道这些也不重要了。
他们的误会,应该在这一场大雨中消弭了吧。
放下电话,赵简简的心却没有平静。
算起来,她和何繁统共就见过三次,谈不上熟,可是她在梦里见到何繁的次数都比现实中多。
一提到梦,赵简简就又开始匪夷所思,这个梦真的是太奇怪了。
如果一次、两次,说是巧合还说的过去。
三次就有点奇怪了。
而且,每次梦到何繁……
赵简简看向放在柜子上的健身包。
这三次都是看着画册睡去的。
赵简简拉开健身包,抽出了那本画册。
她想验证这个猜想,是不是看着画册睡觉,就会续接上那个奇怪的梦境。
一想到这,赵简简觉得自己拿的不是一本普通的画册,是潘多拉魔盒,是装着薛定谔猫的盒子……
那她会不会好奇害死猫。
想到这里,指尖微微颤抖。
已然有迹可循,赵简简没法对心中的疑惑置之不理。
她要再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