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马车晃悠着离开了神女镇。
车厢中二人相对而坐，綦妄身量高大，要刻意歪着身体，坐低几寸才能避免发冠碰到车顶，所以姿势并不舒服。
“尊驾不想玉剑同行，直说便是，为何要令她生病难受？她是凡人，经不起你妖术折腾。”
权青实对妖魔做法颇为不满，即使知道说出来肯定会惹他生气，还是不吐不快。
綦妄翻了个白眼：“这车厢如此窄小，难道还要我与她们挤在一处？要不是你瘸腿不能骑马，我也不会坐这种破烂马车，处处都是脂粉味，难闻死了！”
“尊驾讨厌脂粉味，就可以随意伤人？”
綦妄眯起眼睛，视线里凝着冷光：“道长刚才求我帮忙，一口一个前辈，叫得亲热，现在用完我了，就改口叫我尊驾？啧啧，这么势利，真是让人寒心。”
权青实被噎得无法反驳，顿时哑然。不过他也清楚，和綦妄斗嘴自己根本讨不到好处，干脆别开脸，不往心里去。
綦妄不罢休，用手肘撑着腿，凑过去：“权道长，我不过让那女子稍微闹点头疼，你就这般责怪，冤枉我随意伤人，难道……你早已钟情于她？”
权青实没反应。
“你的心思如果早点说出来，我定然成人之美，哪怕你想夜夜与她同床共枕，颠|鸾|倒凤也不是不行，可以咱们三人挤在一起，我修我的，你们忙你们的。”
他一通胡说八道，权青实听得脸色通红，攥着拳头闭目诵经。
綦妄看着他的模样不禁发笑，笑够了又挪到他旁边坐下，单脚踩着对面座位，斜着肩膀往他身上一栽。
“青实，你重伤初愈，千万别把自己气死，我一路上为你疗伤，好不好？”
说话间，大手就摸上膝盖。
一想到那种刮骨割肉般的“疗伤”，权青实连跳车的心都有了。
但是綦妄今日改了风格。
掌心温柔抚慰伤处，柔和灵力先是绕在膝盖上，随后在体内游走，一派草木逢春，和风化雨，权青实心中气恼随之消解，呼吸也逐渐平静。
二人相邻而坐，胳膊挨着胳膊，腿贴着腿，虽然一路都未言语，气氛倒是和谐。
权青实最初还小心提防对方“偷袭”，但是妖魔真的说到做到，一路上都为他静静疗伤，没有再故意让他难受。
他本想问问妖魔在打什么算盘，可是思来想去，究竟没有开口。
将近中午，小小马车摇摇晃晃抵达了十五里堡。
这里原是官道附近的驿镇，因为周边山区少田，农户在山上种茶为生，便有茶商长期往来，外加毗邻妙真山，就有人做起了药行买卖与木材生意，这些农商在小镇落户，十五里堡就逐渐发展起来。
随着十二花魁搬迁到神女镇，此处也成为了嫖|客必经之地，所以街市商行遍布，各色买卖相当繁荣。
现在是年根底下，冬药旺季，路上行人往来纷纷，车马滚滚。
在动荡人潮中，綦妄瞥见一个熟悉身影，于是让权青实先去古董行等他，率先下车离去。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人身后，等行至一条窄巷，四周喧嚣渐退，才故意咳嗽一声。
“咳咳。”
前头的男子猛然停下动作，匆忙转身回来，面露惊喜：“尊上？你怎么在这儿！”
男子中等身材，穿着护胸竹甲，似军中小兵，因为有点龅牙，笑起来的时候两颗门牙特别醒目。
綦妄板起脸，不答话。
龅牙男子并不害怕綦妄，一边在背包里翻找，一边笑嘻嘻地说：“嘿嘿嘿，我正要去找您，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尊上尊上，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又和斗船有关？”
骨达眉毛一扬：“尊上你好厉害啊，什么都瞒不过你！”
綦妄眼皮一翻，你们几个鬼头，这半年每次找我都是这件破事，我不知道才怪！
骨达从包里拿出一本册子，兴奋说道：“我这回特意去找狐狸老赵，他手下美人众多，一定能帮咱们在命河游船上拔得头筹，咱们鬼府也能在怨都风光一回！”
怨都鬼府是鬼怪世界的统称，那里地脉奇绝，险峰环绕，四面广阔无极，中央贯通一条河流，名为命河。
命河蜿蜒千里，两岸鬼府林立，有实力的大妖和鬼怪都在此盘踞。
綦妄也占据着上游一块风水宝地，骨达等鬼头打理此间事务，与邻里众鬼周旋应酬。
命河游船又叫“花船斗美人”，是一项极为重头的鬼蜮庆典，每三年举办一次，各大鬼府均要派人参加，争奇斗异，为府上争光。
可綦妄鬼府连年缺席，府上从不见美人身影，怨都因此生出一些风言风语，说这命河上游的首府大妖患有“隐疾”。
病情固然众说纷纭，但也可以简称为四个字：虚阳不举。
还说他是因此病难治才狠心入了魔道。
綦妄本人对这个流言没什么反应，他对情爱无感，认为此事愚蠢脏污，各类美人对他来说仅仅是阻碍修仙的麻烦。
但骨达等鬼众却都气得七窍生烟，暗暗立誓，今年一定要替尊上赢回面子，他们四处搜集绝色美人，伺机收入府中。
綦妄面色沉沉：“命河游船多生是非，你们就非要参加？”
“一定要参加！不能被那些死鬼嘲笑，整天受气！”
骨达换上一副严肃神情，把一本画册塞在綦妄怀中，死乞白赖说道：“我已把全部身家都押到不老居的盘口，买了咱们鬼府得胜，要是输光我就要收拾东西滚去投胎了。”
他抓着綦妄的衣角央求：“尊上，求你了，你就心疼心疼我，选几个美人，只要你选了，别的事交给我们，再也不来烦你！”
綦妄暗自摇头，觉得他这是自讨苦吃，也不劝解，拿起画册翻了翻。
画中人物尽是些狐妖绘像，艳姿百态，衣衫不整，有些搔首弄姿，还有些故意露着毛茸茸的耳朵尾巴。
一想起狐狸身上的那股味道，綦妄就浑身不自在：“你找狐狸精就算了，怎么还都是些男人？”
骨达咦了一声，赶忙凑过来，这才发现画册上全是些轻薄男子。
他惊慌失措，猛一跺脚，骂道：“那个老狐狸，老眼昏花！这也能拿错！我现在就去找他算账，尊上你在这里等我，一定等我！”
刚要开溜，他就被一道灵气缠住了腿。
“斗船的事我不管，但神女镇那些青楼我看着碍眼，你带些办事利索的，开春之前统统清掉。”
綦妄又交待了一番细节，骨达认真听完，领命而去。
他走得太急，连狐狸画册也没拿，綦妄本想扔了，却不经意瞥见一个狐妖侧影：
青衣柔滑，长衫微敞，布料下面露出一段雪白的胳膊，头上挽着一个简单发髻，鬓边垂着几缕碎发。
画中侧脸与权青实倒有七分相似。
綦妄眼波一动，头脑发热，忽地冒出一个荒唐想法……
要是让权青实做如此打扮会是如何？
小道士肯定会气得满脸通红，却连骂人也不会，光会念经。
綦妄忍不住发笑。
一想到往后将小道士带在身边，修行累了就拿来逗弄解闷，心情就很不错。
他返身寻人，同时燃起掌心焰，把画册烧了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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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古董行门口停下，车夫将权青实慢慢扶下来。
从大门里急急跑出一个门子，嚷道：“谁家马车停在这里，莫要挡着我家大门，快走快走！”
权青实此时右腿伤势好转，有些力气，便撑着一根木杖对车夫说：“我来等他，你去别处停车吧。”
车夫应了，驾车离去。
门子斜着眼睛打量权青实，见他一身道士打扮，虽然容貌不赖，但眼瞎腿瘸，衣着寒酸，便在心里将他划做“卖客”。
原来，妙真山方圆百里只此一间古董商行，不光出售文玩，更从百姓手中购入字画金石等古物，比一般当铺出价高些，所以每当“卖客”上门，都要先给门子一些开路钱才能顺利见到掌柜。
权青实不明白其中规矩，只说有个铜镜需要掌柜帮着掌眼，便被门子晾在门口傻等。
此条小街背风，冷清寂寥，权青实听见一个路过的女童问价买糖，才发觉有小贩在斜对面出摊。
糖摊子并不大，却对孩童很有吸引力。
小小女童买了糖，不请自来，走到跟前：“大哥哥，你是桃花道长吗？”
她大约四五岁年纪，言语却清楚伶俐。
权青实摇头否认：“不是。”
“桃花道长”是个诨名，源于妙乙宗祈福殿里一株百年桃树，香客说他人比花娇，招蜂引蝶，充满嘲讽贬低之意，权青实自然不会承认。
女童又拽拽他的衣襟，奶声发问：“那你认识他吗？我有一件大事找他。”
权青实弯下腰，笑道：“小姑娘，你有什么大事？”
“我娘说，桃花道长很厉害，能驱鬼收妖，我想让他收了牙仙。”
他镇杀尸鬼的消息传遍附近十几个县，被大人当成故事讲给孩子听。
听闻女童的话涉及妖怪，权青实不免谨慎起来：“牙仙？那是什么？”
他是初次听说这种妖怪。
“我娘说，小孩子到了换牙的时候，如果不听大人话就会被牙仙带走，可是我哥哥很乖，从不惹祸，他去学堂的路上就被牙仙抓走，都好几天没回家了。”
鬼怪一般都是夜晚作恶，怎么会大白天出来抓孩子？
权青实觉得事情恐怕还有内情，就嘱托道：“你千万不要乱跑，快回家去，别让你父母担心。”
女童嗯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我娘哭了好几天，我爹也偷偷哭……我不知道怎么能找回哥哥。”
她自顾自地把糖纸撕成两半，分了一半塞到权青实手里，“大哥哥，你见到桃花道长，就把这个给他，求他把我哥哥带回来，我家就在井水街最里边。”
说完不等权青实答话，就跑跑跳跳地走了。
看她小小年纪如此懂事，权青实心中分外同情，几颗灶糖捏在手中，着实沉重。
他留神听着女童脚步，又隐隐听见后面还跟着一个成人步伐，心中疑惑顿生，赶紧柱着木杖追上去。
可孩童脚步轻快，他哪里能追得上，没走多远就跟丢了。
这条小路连个行人也没有，无处求助，他不得不原路返回，仍站在古董行门前等待。
车轮滔滔，一辆豪华马车从长街转弯，停在了古董行门口。
车厢里钻出一名男子，这人三十来岁，眉眼风流翩翩，面若满月盈盈，头戴轻格，腰缠翡翠，外穿一件裘绒大衣，上下配饰皆是奢侈。
古董行大小掌柜和一众人员全都出来迎接，“东主，您来了！”
马车前后仆从恭恭敬敬把他扶下来。
华服男子一抬眼就看见权青实，顿时愣住。
青袍道士生得玉树兰芝，姿容脱俗，令他心神为之一亮。他赶忙挡开手下，径直朝人走去。
“敢问道长何事在此等候？”
男子对权青实拱手行礼，可权青实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双眸闭合，神情严肃。
华服男子还要再问，权青实突然上前一步，执杖拦住卖糖的小贩，厉声说：“你若想走，先把孩子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