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权青实就闻见厚重浓郁的药材气味。
这间药铺离客栈不远,店面宽敞,装潢讲究,两位坐堂大夫在此问诊,五六个病人等着瞧病,如今正是冬药上市的时候,铺子里杂役药工忙忙碌碌,来回走动。
权青实不让綦妄跟着,自己拄着木杖慢慢行到柜台。
“请问,贵店收药材吗?”
配药工站在柜台后面,提着戥子称量配伍,头也不抬应付道:“不收。”
权青实听出他手上忙碌,就站着不动,仍在柜台外面等待。
“说了不收,快走吧!”
药工不耐烦挥手赶人,可是稍一抬眼,就发现面前的道士像是画里走出来的。
青衣简朴,身姿挺拔,皮肤细白,黑发用竹簪绾成发髻,即使带着病气也掩不住俊俏模样。
再一细看,药工就意识到道士手持盲杖,是个盲人,于是一改先前冷漠态度,和气说道:
“小道长,我们药铺确实不收散客的药材,但你手上有什么东西想换钱,我可以帮着估个价,省的你出去被人骗了。”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权青实心中嘀咕,摸索着从包袱里拿出一支竹筒,打开盖子,倒出一小块形状不规则的东西,递上去。
“那就有劳了。”
药工见到此物,整个人从柜台上探过来,瞪着眼睛看完,立马变得更加热情:“小道长,这东西你还有多少?我们都要了!”
权青实把两个竹筒都拿出来,晃了晃。
“我去叫掌柜过来验货,道长请稍等。”药工大步往后堂跑。
权青实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
等挣了钱,他就将这几日的花销还给綦妄,余富的拿去给花去病赔礼道歉……但是这点钱肯定不够赔,剩下的部分,他回到神女镇之后再慢慢挣钱补上。
权青实思考着往后如何谋生,綦妄已在店里流水观花地踱了一圈。
在凡间三十年,他还是第一次亲临药铺,一方面人间药物他用不上,另一方面,若是需要采买东西从来都是使唤别人。
他走到权青实旁边,抬手抢下竹筒,发现淡淡灵气在筒中环绕。
“原来竹筒里藏着宝贝,你那三个猪头师兄不识货,还以为是破烂,倒给你送下来了。”
权青实微微一叹,竹筒里的芝茸是他两年前寻给师尊的寿礼。当时他视力还没被封禁,特意去山谷深处采的,可是几次求见师尊都被赶了回来,一直没有送出去的机会,这才密存在竹筒里。
“他们无心,我也不曾想过会用此物换钱,也许这就是天意弄人,人生无常吧。”
“好一句人生无常!”
馥郁浓稠的香熏破开药气,飘至鼻尖,闻到这种独特香味,权青实有些惊讶。
“花郎君?”
綦妄眉头一紧,也很意外,没想到会再次遇见这色|眯眯的凡人。
花去病笑容满面地从后堂走了出来。他此时头戴三花小贤冠,穿着鹅黄菱纹锦,腰上翡翠缀珠,富贵逼人,右手上还缠着一圈绷带,手指仍未消肿。
“权道长,镇上药铺少说也有十几家,你却偏偏进了我的店门,这不就是天注定的缘分?”
“花郎君,是我惹上那群恶徒,却让你的古董行被砸,实在抱歉。”权青实躬身致歉,语调诚挚。
“不过是一间铺子,权道长不要放在心上,能用它帮道长挡煞,我开心得很。”
花去病一边说话,一边抬眼看向綦妄,见此人肩膀宽厚,身量高大,头戴鎏金冠,身穿玄锦袍,腰缠一条游龙甲,满身黑金交映,气派英武。
昨日就是此人突然现身劫走权青实,花去病自然印象深刻。他不愿错过美人,不仅派人跟踪,更在半夜故意砸了自家古董行,造成被抢劫的假象。
十五里堡他有许多产业,无论是药铺、酒楼、车马行,只要他想,今日肯定能与权青实“偶遇”。
花去病眯起琥珀似的眼睛,笑着拱手:“上次匆匆一见,不知这位仁兄如何称呼,还请权道长帮我引荐。”
“这位綦前辈是我仙门道友,我腿伤之后幸亏有他照顾,他平日一心修仙,不爱说话……”
权青实知道綦妄懒得与凡人多言,所以就提前说他“寡言少语”,想省去一些麻烦。
谁知綦妄突然开口:“姓花的,你店里有没有迷香?能让牛睡上三天的那种。”
权青实:“???”
花去病:“………………”
他们都被这问题弄得措手不及,哪有正常人刚一见面就问这个……
花去病干笑两声,应道:“綦兄真会说笑,我开得是正经铺子,不卖迷香。”
綦妄嗤之以鼻:“正经?我可看不出来。”
色眯眯的,还穿得花里胡哨,一看就不正经。
权青实偷偷拉扯他的衣袖,綦妄翻了个白眼。
“干嘛?”
权青实小声商量:“我是来挣钱的,你不要捣乱,要不你就去外面等着……”
他担忧,万一綦妄再将花去病打了,他的歉意就更难弥补。
“不行。”綦妄冷声拒绝,毫无余地。
“那你要答应我,不能伤他,否则你以后就别想让我帮你敛气!”
綦妄受了威胁,嘴角露出一个坏笑:“那我若是不动他,你怎么报答我?”
权青实无奈:“今天挣得钱都给你,行了吧!”
花去病见他们窃窃私语,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就吩咐一旁婢子:“把那盒土司雪拿出来。”
他把二人引向店铺后堂:“快进里面请坐,今天能遇见二位是我的福气。”
权青实犹豫着不敢进去,綦妄在后面大手一推:“别磨蹭,我答应你就是了。”
入座的时候权青实腿脚不稳,摇晃一下,左右两条胳膊同时被人擎住,左边是綦妄,右边是花去病。
綦妄不爽,连人带椅拽到身边,更用灵气设立屏障,把扑上来的香味全都挡了回去。
臭烘烘的,烦死了!
“道长小心。” 花去病叮咛一句,亲自为他们倒茶。
他动作不紧不慢,用余光偷偷观察,对面二人虽然挨坐一起,但脸色都显得有些别扭,小道士神色拘谨,并不放松,像只忐忑不安的小猫被关在笼子里,他一时拿不准二人关系。
“土司雪是滇南贡茶,入口清甜,茶汤淡雅,我之前在灵溪寨喝过一次,就惦记上了。”
花去病又递来一份点心:“这是东昌阁送来的阿胶糕,补心和血,散热滋阴,最适合冬天进补,二位快尝尝。”
东昌阁位于齐鲁之地,虽是小宗门,却保济一方,名声很好。而灵溪寨是异族的仙宗,远在横断山脉。
桌上茶饮点心分别来自天南地北,均出自仙门,权青实不禁好奇:“花郎君,你和许多仙门都有往来?”
花去病放下茶杯:“不怕权道长笑话,这些就是我的生意,各派仙门常有秘传丹药、茶饮、养生法宝,这些东西拿到异地,价格就能翻上几番,我往来其中,既能给仙门送上所需物资,还能采购这些货物,两相受益。”
“仙门还能做生意?”权青实似乎听了什么奇谈。
花去病笑笑:“各地仙门对此事态度不一,但灵溪寨远在西南,物资稀缺,东昌阁宗门太小,财力有限,这类门派为了宗派发展必然要苦心经营,所以就会主动经商,要是缺衣少食,吃了上顿没下顿,门中弟子又怎么能安心修仙?”
权青实点点头:“我在妙乙宗从来没为饮食住行担忧,想必师尊和长老早都为我们安排好了。”
花去病笑着附和道:“是啊,妙乙宗仙门正统,坐拥妙真山物产,不仅信众遍天下,更有朝廷拨款,不必和我们这些市井商人往来。”
这番说辞明显是在客套,权青实默默哀叹,妙乙宗如今落魄,天下皆知,不仅香客流失,门中弟子也连年减少,早已不复往日风光。
花去病见他脸色不好,就从容地改变话题,他轻叹道:“唉……权道长有所不知,如今走商做生意很是危险,万一遇上妖盗,寻常护卫根本抵挡不住,我上个月就丢了一批货物,还死了几个手下。”
权青实瞬间就被吸引了注意,往前倾身:“妖盗?”
花去病可怜兮兮一点头:“我上次贸然邀请道长同行,也因为你是仙门弟子,有仙法本领,如果遇见妖盗……”
“你少废话。”綦妄冷冷出言打断,“那竹筒里的药材,你们到底要不要?不要就早点说。”
花去病有些气闷,这人傲慢无礼,与寻常修仙之人截然不同,他靠着椅背冷下脸:“綦兄不必心急,东西自然是要的,但我要问问权道长,可有报价。”
桌子下面,权青实踢了綦妄一脚。
綦妄扭头瞪他,你敢踢我?
权青实故意做出一个“引气修行”的手印,放在丹田附近,才说:“我不懂什么报价,请郎君按市价定夺就好。”
药铺掌柜已经称好芝茸,从柜上封了一叠银票放在托盘里,恭敬送来。
花去病数了数,说道:“这里是银票二百二十两,道长请收好。”
权青实一愣,两个竹筒里加起来也才一两芝茸,不可能值这么多钱。
“………是不是算错了?”
花去病笑笑:“芝茸是养生贡品,京城贵人最爱用它配茶,你带来的芝茸个头饱满,品相极好,肯定采自深山古树,可以称得上金芝茸,二百二十两就是市价,我可没有偏心多给你。”
权青实似乎还是不信,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不仅惊讶于芝茸的价值,更感到自己就像井底之蛙,对妙真山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与花去病短短交谈,听到的都是奇闻。
綦妄忽然凑过来,轻声说道:“青实,你现在有了银子,不如用这些钱去外面游历一番?”
“多劫多难宫在繁华闹事开宗立派,几十年来声名远播,欣欣向荣,你不想去观摩请教经营之道,帮你师尊取取经?还能救回银弓姑娘,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吗?”
权青实难掩心动,这些事都是他内心所想,怎么全被綦妄说中?
他点点头:“确实要去一次才行。”
綦妄满意一笑,抓起银票塞到权青实怀里,“那好,咱们走。”
钱已到手,他迫不及待想带权青实离开此地。
权青实扯住綦妄,“等一下,我还有事要问花郎君。”
綦妄黑脸:“有什么不能问我,非要问他?”
权青实仰起头:“那你说说,从这里去洛洲城,路上简便食宿,咱们两个要用多少钱?”
綦妄胡诌:“一百两打底,上不封顶。”
花去病站起来:“用不了这么多,路程虽远,但途中驿站不少,你们两人雇马车、住客栈,算上饮食花销,再存一点应急费用,十两足矣。”
权青实心中有了计较,从一沓银票里摸了两张递给綦妄,剩下的全都还给了花去病。
“花郎君,我留下二十两,够我们来回路费就行,其余的钱就弥补古董铺的损失。”
花去病惊奇,提醒道:“道长可知,二百两银子卖下一栋大宅,几十亩水田都够了,寻常人家一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钱,你眼睛都不眨就给我了?”
“金银不过身外之物,郎君若不肯收下,我怎么好意思与你一起北上洛洲?”
花去病一愣。
“抵御妖盗之事,我义不容辞。”权青实下定决心,既然要去洛洲城,自然要尽力保护凡人。
花去病喜上眉梢,收下银票:“那好,咱们初八早上,一同出发!”
他眼波荡漾,思绪翩跹,兴奋得按捺不住,却冷不丁对上綦妄的眼神,好像迎头撞上一座冰山。
这凝视寒冰千仞,绝壁断崖,充满警告,唬得他浑身一凛,甚至没来得及再多说一句,权青实就被綦妄抢在怀里带走了。
花去病看着綦妄第二次把人从眼前抢走,心中渐渐升起一个阴冷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綦:小东西,你敢踢我?
权:啊?我有吗(装傻充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