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起了雪,清晨依旧雪花霏霏,阴云沉沉,这种天气最是叫人打不起精神。
可权青实早都醒了,已经禅坐了半个时辰,等到天光微微亮起,他就整理装束,冒着风雪出门了。
他要去镇上。
拐出祠堂前面的小路,走了挺远才遇见一个早起的路人,他上前行礼,问了问附近哪里有市集,路人上了年纪,说话时满腔方言,权青实隐隐听懂,就按照指引走到了小镇。
等他见到街头商铺,又听见周围行人说话,才渐渐发觉自己身在何地。
就算许多店铺换了招牌,几栋小楼也被翻新重建,但是大部分场景仍与记忆中并无太多差别,连路东这家烧饼铺子也一如多年,不过当初那个在店里忙碌的年轻娘子,此时已经人到中年,发福许多。
他走过去,用一枚铜板买了一个烧饼,掌柜娘子笑着递给他:“刚出锅的,小心烫嘴。”
他趁热咬了一口,只觉得这烧饼特别好吃,芝麻浓香,面饼酥脆,味道格外亲切,依旧是他小时候吃过的味道。
这座小镇正是他的故乡。
四岁以前他在此地生活,有时候没饭吃,娘亲就带他来这条街买两个烧饼。
没成想兜兜转转,从鬼蜮逃生,竟意外回到了故乡。
权青实寻了处背风的空地,用祠堂的碎布铺在地面,支了个小摊。
昨天找到的红色符纸被他做成了一些平安符,都诵了祈福经,整整齐齐摆着。
这些平安符样式简单,没什么装饰,但因为恰逢过年,许多人想讨个吉祥,求个好兆头,便纷纷购买,几个娘子见权青实长得俊,还故意多买几个,借机与他聊上几句,笑着问他有没有能求姻缘的符。
权青实早忘了家乡话怎么说,但是还能听懂,于是从容应对,小小摊位十分红火,仅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几十个平安符就被卖得七七八八,成了口袋里的铜板,沉甸甸的压着。
雪越下越大,路上行人渐少,权青实收了摊,他没有急着回到祠堂,而是拐进了一条窄巷,沿着模糊记忆走到了一户独门独院的民宅。
青砖宅门几乎没什么变化,就是墙边的一排细竹已经长得葱葱茏茏。
都说近乡情怯,权青实亦是忐忑万分,可是对娘亲的思念给了他一份勇气,他走上台阶,心情复杂地扣响了门环。
院子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回应:“谁呀?”
权青实张了张嘴,这么简单的问题好像难住了他,“我是青实”这几个字塞在喉咙,怎么都说不出来。
“是谁啊,怎么光敲门不答话?”
男人责怪地嘟囔了一句,从门缝向外瞟了一眼,见到一个素衣道士站在门口,就哗啦一声开了门。
他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放在道士手里,客气说道:“我家主人乐善好施,最好积德行善,小道长,这点福钱你且拿着,大雪天路难行,慢走。”
利索说完,麻利关门。
权青实拿着几个铜板愣了半天。
想要再次敲门说明身份,却没了刚才那份勇气。
谁知大门又“哗啦”一声开了,方才给钱的男人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呼出一团团急促的白霜,惊讶道:“你是……你是……青实少爷,我没认错吧?”
权青实笑着应道:“福伯,是我。”
福伯姓李,是权宅的老仆,已经在家里做了二十多年,他方才只觉得这道士长得俊俏,可是稍一琢磨就猛地反应过来,门外站着的正是这家里送去修仙的孩子!
他打量着权青实,心中感慨,毕竟十多年过去,权家与这孩子从无往来,没想到今日竟然回来了。
权青实把铜板还给福伯,问道:“我娘和我爹还好吗?家里人都还好吗?”
福伯神情一变,支支吾吾,院子里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催问:“老李,是谁在门外,你唠叨什么呢?”
福伯回头答道:“……没谁,是隔壁老张找我帮个忙,我去去就回。”
他说着就把权青实拉到一旁,劝道:“青实少爷,你这次回来的不巧,这不是要过年了吗,镇上准备祭祖呢,你爹去东边祠堂帮忙了,没在家。”
他话说到这里,就已经有些不好开口,他知道权青实是镇上公认的灾星,这时回来,赶上祭祖,说不定要惹出什么麻烦事。
就算他不细说,权青实也明白他的担忧:“福伯,你放心,我不是回来久住,说几句话就走,我娘呢?我想见她,她身体还好吗?”
福伯面露难色:“这个事儿……老爷从来没跟你说过?”
权青实不明不白地摇摇头:“什么事?”
福伯哀叹一声,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铜钱,硬塞到他手里:“孩子啊,老爷他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你已入了仙门道统,福气比我们这些人都多,还是好好修行,早日登仙吧。”
权青实把钱退给他,蹙眉追问:“我娘她到底怎么了?我回来只想看看她,你带我进去。”
院门第三次打开,门口站着一个身穿蓝色福团夹袄的女子,她双手抱着一个暖炉,身后还跟着一个婢子,婢子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白胖男孩。
女子斜眼看着门外的二人,似笑非笑地问:“老李,这是谁啊?”
福伯笑笑:“夫人,这是我远房侄子,来看看我。”
侄子?
权青实不解,听到福伯唤她“夫人”,心中更起疑惑,问道:“她是谁,我爹纳的小妾?”
福伯连连摆手,让他不要说了。
可门口女子却一甩袖子,尖声说道:“谁是小妾?我是他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正妻,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道士,找不到爹,倒上我们家来认爹?”
说完这句,女子尖刻的脸上忽地露出一个鄙夷的笑。
“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他那灾星儿子!不是都把你远远送走了,怎么这时候回来?”
“老李你还跟他废什么话,大过年的晦气上门,还不快去拿扫帚把门口扫干净!”
她一边说话一边比划,权青实在她腕上看见一个飘花玉镯,上前质问:“这镯子是我娘亲的,怎么会在你手上?”
福伯拦住权青实:“这事我来说,你跟我走……”
女子毫无顾忌笑着说:“她生了你这灾星,连累全族受难,就不是个有福之人,不把她休了,难道还留在家里招祸不成,她早就死了,你们两个都入不了权家的祖坟!这镯子也轮不到你来讨!”
权青实听得浑身发僵,脸色惨白:“我娘……死了?”
女子挥手赶他:“死了十多年了,真是丧气,快走快走!”
她话音刚落,权青实怀里突然窜出一道黑影,跳到女子手上缠着不放。
女子吓得惊叫连连,拼命甩手,手腕“啪”得一下撞到门框上,才把黑影撞了下来。
她大惊失色逃到院中,这才看清地上是一条小黑蛇,她赶紧护着身后的孩子,气急败坏对福伯叫道:“快点把这灾星打出去!他会妖法,肯定要来害咱家少爷!”
权青实捉起小蛇,仔细摸了摸,又红着眼圈看着福伯,仿佛想等他告诉自己,事情并不是这样。
福伯心里难受得很,这孩子从小被老爷各种折腾,非打即骂,几次死里逃生,每每就这样红着眼圈,忍着眼泪,看着叫人实在心疼。
可他毕竟还是权家的仆人,也不敢多言,只能好心劝道:“青实少爷,你被送到仙门以后,你爹就把你娘亲休了,听说她远走他乡,一时病重,没能挺过来……这都是命,谁也想不到,你也别怪你爹心狠!”
说完就拍拍权青实的肩膀,转身进了院子。
不一会儿有两个婢子出来,一个拿着扫帚在门前扫地,一个用抹布擦着大门,二人还扔了许多糯米在权青实的脚下。
权青实浑身发虚,原本呆呆站着,此刻见了脚边的糯米,不知哪里来了一股邪火,踹开大门直接冲了进去,快步走进堂屋。
正堂之上挂着一块寿喜木匾,四个大字写着“积善余庆”,权青实抬头见了,飞身而起,牌匾被淬狩劈成两半,“砰”得一声砸在地上。
那女子坐在屋里抱怨,见他直冲进来,连连尖叫,一口一个灾星,骂得极为难听,连带着把权青实娘亲也骂了几句。
福伯拦住女子:“夫人,你快少说两句吧!”
“杀人了!灾星要杀人了!”
女子不听,还跳起来大喊,宅子里众多男女都闻声围了过来,见他手持长剑也不敢靠近。
权青实露出冷笑:“灾星上门,岂能被两把糯米就轰走?”
他对着那“正妻夫人”说道:“我的厉害想必你也听过,今日是你先招惹了我,若是给这家里惹来灾祸,我那乐善好施的亲爹,不会介意把你休了,再娶一房正妻。”
女子眼睛一蹬:“……你胡说,他不敢!”
权青实淡淡道:“此事关乎全族安危,你说他敢不敢?”
他眼神一动,看向婢子怀中的男孩,一个抢步沉掌,就把孩子卷到怀里。
“你要干什么?”
女子扑过来想夺回孩子,却几次碰不着,急得直跺脚。
她嫁到权家十来年,之前生了两个女儿,好不容易才生下来个男孩,这孩子被她当眼珠子一般,成日叫婢子抱着不撒手,如今被抢,吓得脸都绿了。
“你这孩子养得不错,白白胖胖,两眼有神,看着是个修仙的好苗子,不如我也带他去享享仙门福气。”
这可不是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若是入了仙门,这儿子就白生了,再不能继承香火家业。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抓住他,把少爷救回来!”她急吼吼对周围仆从家丁叫嚷。
三四个家丁冲过来,可是权青实身法游移,脚步敏捷,如水面踏波一般在院子里转了几圈,那些人根本摸不着,反而被他绕得头都晕了,互相撞在一起,摔得四仰八叉。
小孩被权青实抱着晃来晃去,也不害怕,甚至咯咯笑了起来。
权青实站定脚步,逗了逗他:“好玩吗?”
小孩笑嘻嘻:“嗯!”
权青实收起淬狩,又问:“跟我走吗?我带你去修仙?”
看着那宝剑变了个样子,小孩更是惊奇,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