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毖劼放在命河河底,的确不会被任何妖灵找到,但是……
“河水暴涨,水势汹涌,小小一颗毖劼,极容易被冲走,它难道会让毖劼完全脱离自己的掌控?”
权青实的手指凭空点了几下:“你看,叱罗一直站在河中,并不移动,说不定毖劼就在它脚下,被牢牢护着。”
綦妄动身:“我下去看看……”
权青实赶紧阻止:“你的仙法在河中不管用,没找到毖劼你就被冲走了!”
去留桥又被掀起几寸,桥身如跷跷板一样左右摇晃,各家妖灵节节败退,全都疲累至极,几乎没有力气继续这场战斗。
“不下水怎么找?”
綦妄正在犯难,耳中忽地听见一声低沉的叫声。
“哞————”
一头大黑牛四蹄踏着青烟,眨眼间行至跟前。
徐鹤朗的牛?
它怎么自己来了?
权青实和綦妄都觉奇怪。
黑牛见到熟人,朝他们哞哞叫了两声,算是打个招呼,随后就迈步往河边走。
面对河中巨大的鬼王,这头牛丝毫不慌,动作优哉游哉,牛尾巴左甩一下,右甩一下,低头咕咚咕咚喝着命河水,痛痛快快豪饮一通。
“这黑牛可真壮实啊!一头能顶两头了。”
加固去留桥的数名鬼兵拽着绳子,藏在附近,他们瞧见这头黑牛,不由得感叹道。
“体格壮有什么用?脑子是傻的,看见鬼王都不跑。”
“你们俩别胡说八道,这种平角黑牛是镇河铁牛,我们家乡闹水灾都是靠它镇河。”
綦妄与权青实互看一眼,镇河铁牛?
命河泛洪,这头体格非凡的黑牛是应召而来。
黑牛喝饱了,吧唧吧唧嘴,迈步就要往河里走。
权青实疾跑过去,顺手从鬼兵身上借来一条绳索,一端套住牛角,一端缠在自己腰间:“牛前辈,求求你,带我去河底看看。”
綦妄也扑到牛背上,把绳子抓紧:“劳驾!”
黑牛并没反对,它摇头晃脑走入河中。
漆黑河水沉重冰冷,一寸寸漫上来,权青实提前憋住好大一口气,生怕溺水。可奇怪的是,河水遇见黑牛并不靠近,反而绕着走,綦妄和权青实贴着牛身,就可以在水中喘气呼吸。
这头黑牛果然是镇河灵兽,它一下河,恶波恶浪即刻平息,水流瞬间变得温和许多。
綦妄抓着权青实,同时扔出两个灵气光球,负责在河底照亮。
黑牛走到河道中央,忽然身体一沉,趴着不动弹了。
他们离叱罗的位置还有一段不远的距离,但无论怎么推拽,黑牛就是不动。都说倔牛倔牛,这牛脾气犯了,徐鹤朗都拿它没辙。
权青实焦急:“你有什么吃的能给它?”
綦妄摇头:“它吃煞气,你看我身上有吗?”
权青实拍拍牛背:“牛前辈,前面有个恶鬼,它身上有小山一样的煞气可以吃,我不骗你。”
“哞!”黑牛用鼻子哼了一声,充满不屑。
权青实忽然懂了,镇河铁牛虽然能吃煞气,但是并不爱吃,上回是徐鹤朗求它帮忙,它才勉强吞下。
这招不灵,权青实就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意外地在怀里找到了一小包喜糖,是竹音偷偷塞给他的。
他抓起几块送到黑牛嘴边,它长舌一卷,欣然吃下。
权青实恳求道:“牛前辈,你行行好,你带我们过去吧!”
黑牛吃光所有喜糖,终于起身前行,把他们带到了叱罗不远处,可是眼前河床布满污泥碎石,大大小小,散落四处,根本不知道那一块才是叱罗的毖劼。
权青实闷头摸索,綦妄忽然拍拍他的胳膊,又指指前面。
河底中央,叱罗脚下,有一个人影。
光球照出此人的脸……正是冻僵的花去病!
綦妄疑惑:“他被冲了这么远,身体怎么没被命河溶解?”
权青实伸手抓住花去病的紫袍:“咱们带他上去。”
“带这死人干嘛?”
权青实拉起花去病放在牛背上:“毖劼。”
綦妄:“你是说,叱罗将毖劼藏在花去病身上?”
“嗯,他若真是被水流冲下来,肯定早都冲到下游去了,怎么会不早不晚,恰好停在这里,又被咱们碰见。”
黑牛背着尸体上了岸,权青实刚把花去病藏到一处废墟,叱罗的动作忽然变得慌张起来,所有的触手都伸到河中,焦急地搜索。
“看来你猜对了!”
綦妄露出笑意,继续说道:“它找不到花去病,一定会在附近废墟中搜索,我去把它引开。”
“小心点!”
权青实嘱咐一句,双手汇聚灵气,开始在花去病身上搜寻。
怎么会没有?
身上里里外外都找遍了,连外袍和鞋子都脱了,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叱罗离开命河,爬到对侧岸上,翻弄着倒塌屋舍,看它的架势,綦妄拖不了太长时间。
权青实心慌,难道藏在体内?
他掰开花去病的嘴巴,往里观瞧。
冷不丁的,花去病忽然笑出声来,睁眼道:“权道长,你还有摸尸的癖好?”
权青实立刻结起手印,用十二字仙诀的“镇”字诀镇缚花去病的四肢,让他不能动弹。
“你老实交代,毖劼在哪儿?”
花去病浑身湿哒哒的,些许头发沾在脸颊上,他笑眯眯答道:“就算我告诉你,你也拿不到。”
“在你肚子里?”
花去病歪着头,试着坐起来:“权道长,咱们相识一场,难道你真要将我剖开,你好狠的心。”
他是玩笑语气,根本不把权青实放在眼里。
“你若不说,我就把你的尸体一把火烧了,叱罗也会完蛋!”
“哈哈哈哈……”花去病放肆大笑,“劳驾多添点柴,方才他把我冻起来,我现在冷得要命呢!”
自从他们相识以来,花去病常常笑容满面,权青实一直当他性格热情亲切,现在却对他的笑极为憎恶。
“你闭嘴!!”
权青实抓着他的脖子,怒斥道:“你怎么笑得出来?你到底要害死多少人才肯罢休?那些无辜凡人被你杀害之后又不能投胎,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谁说他们是无辜的?”
花去病回瞪着他,面色极为阴冷:“他们本来就罪该万死,三十年前就该死,我已经容他们多活了三十年!”
权青实愕然:“……全天下的人都该死?”
“我就是要全天下的人都死绝,再跪在睿王面前磕头认罪!要他们为自己的错赎罪!”
“疯子!” 权青实手中凝起斩字诀,准备剖开花去病。
花去病仰头看着黑云,幽幽说道:“只要能还睿王一个公道,疯就疯吧。”
“公道?”
权青实没想到会听见这个词,不由得动作一滞。
可他稍一松懈,突然就被浓烈黑雾绞住双手,他被捆得不能动弹,黑雾漫上咽喉,在扭动中一点点收紧。
“权道长,我选择你的理由其实不光因你形貌出众,还因为咱们见面那日,你救了一个孩子。”
花去病目光幽幽落下,神情温柔,仿佛想起某些温馨往事:“你的心性与睿王一样,善良单纯,舍己为人……”
“睿王十六岁继承王位,在封地修水渠、筑堤坝、建学堂、盖善堂,极受当地百姓称颂。”
“皇帝痴迷妖妃闹起天灾的三年间,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他把府中存粮统统拿出来施舍救人,又给穷人送药送冬衣,照顾鳏寡,减免田税,你是没看见过那种场面,当时乌泱泱跪倒一片,口呼千岁千岁。”
“睿王多次上书进表,劝谏那个狗皇帝重振朝纲,关心民间疾苦,可是都如石沉大海……”
花去病脸上泛起痛苦之色,但嘴边仍然在痴痴地笑。
“他发兵北上,明明是为民请命。可是出兵不久,当初劝他的乡绅都成了软骨头,断供军粮,贵族靠出卖他在太子那边讨得封赏,编出各种罪名推到他身上。我们战败后,上百条罪名全是诬蔑,睿王的功绩全都抹除,还成了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遭万人唾弃,再也不能投胎转生!”
他忽然拉住权青实的手:“赤要狐都能冤屈昭雪,睿王却永远都是恶鬼,凭什么?!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权青实默然无语,花去病说的和他曾经耳闻的完全是另一个故事。
“既然这样,我就要天下人都变成恶鬼,都来尝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活在怨恨与恐惧中的滋味!哈哈哈哈哈!”
花去病仰头大笑,笑得让人心颤。
权青实沉默片刻,哀叹一声。一个人的功绩可能被抹去,善行被掩埋,著作被销毁,但是有很多东西是不会被轻易抹除。
“学堂还在,水渠还在,睿王送给穷苦人家的冬衣棉被或许也还在……这些是无法抹除的。”
花去病愣住了。
“睿王虽然没能称帝,可因为有他出兵北上,天下确实换来了一位好皇帝,冥冥之中,他出兵目的已经实现了。只不过结局与你们期待的有所不同,代价也更为惨重。”
权青实继续说道:“睿王或许曾是很好很好的人,但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还是那个怀着赤子之心的仁王吗?”
花去病转头看向命河上那狂暴硕大的触手怪物,和被它摧毁的一切。
“他如今变成这样,你高兴吗?”
“他就算称王称帝,也永远要活在幽暗中,永远见不得光,你高兴吗?”
花去病忽然开始颤抖,整个人止不住的哆嗦,仿佛有一种力量要从他体内爆发。
权青实感觉脖子上缠绕的黑雾开始松动。
“睿王遭遇悲惨,令人惋惜,但是这不能成为他作恶害人的理由。你与他堕落成魔,更是错上加错。”
花去病抬起头,眼神凝厉,表情痛苦不堪:“我一次次骗你,设计杀你,你还愿意相信我?相信睿王蒙受冤屈?”
权青实点头。
“花郎君,你生前是睿王好友,与他征战沙场,死后三十年间与他患难与共,帮他筹谋复仇,此等真情何其珍贵,我愿意相信你说的。”
花去病眼中猝然落下一滴泪来,晶莹透明的眼泪在他掌心变成一颗光润的白玉。
毖劼?
花去病捧住白玉,眼含热泪:“权道长,谢谢你,谢谢你!”
他转身向去留桥跑,身后弥散一片黑雾,边跑边大声喊道:“殿下!殿下!睿王殿下!”
几乎算得上声嘶力竭,花去病挥舞着手中那颗晶莹的白玉,身上缕缕黑雾,随风飘散,身体也开始粉碎。
权青实从藏身之处跑出来,直盯着花去病的背影。
“殿下!!有人愿意相信你了,世上有人相信你了!我赌赢了!你不再是恶鬼!可以投胎了!”
他拼命地跑,拼命地喊,连身体消失都顾不上。
叱罗一瞧见他,分出一缕黑雾跳到桥上,变成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想把花去病拦住。
花去病哭得泪流满面,将纯白毖劼塞到他手里:“殿下,拿着它!快去!快去啊!”
他用自己所有来世赌来的一丝希望,就是还有凡人愿意真心相信睿王的冤屈,他好像生怕权青实反悔,希望就会破灭。
叱罗将白玉推给花去病:“你拿着!你去!”
“我……来不及了……”
花去病的身体已经消失多半,他笑中带泪:“殿下还有一线生机!快去!”
叱罗抱起他:“来得及!我送你过桥!”
叱罗竭力往桥的另一端飞驰,可等他奔到长桥尽头,怀里的花去病几乎不剩下什么,他好像搂着一团半透明的虚雾。
去留桥尽头猛然发出刺目白光,白光刹那明灭,叱罗狂奔的身影也蓦然消失。
恶鬼过桥,灰飞烟灭,前程往事,一并寂灭。
命河中如山的黑雾轰然消散,而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各府妖灵们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怎么打着打着,叱罗就自己消失了?
綦妄浑身狼藉,黑衣残碎,他大步走回来,困惑道:“是你找到毖劼了?”
权青实呆呆站着,半天才说:“叱罗的毖劼,是花去病的眼泪。”
綦妄愣了一下,恍然道:“原来如此……花去病修成自在魔,在于见一切苦,不生悲悯动摇,皆当乐谑。他一哭,自己的毖劼便碎了,身体就化成灰飘散。”
权青实盯着地上那件湿透的紫袍,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受,明明消除了恶鬼,可胸中尤其憋闷难受。
花去病与睿王究竟是过了桥,还是彻底灰飞烟灭,结果如何,已经没人知道。
翻涌的命河恢复平静,去留桥虽然保住,但是两岸鬼府已全部成为废墟,妖灵们各自收拾残局,互相救治。
綦妄呼出一口浊气,挨着权青实,“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我想我师尊了。”
权青实垂首敛眸:“他曾跟我讲过,说平生除鬼无数,但是印象最深的一次却连剑都没拔,咒也没念半句。”
“那只恶鬼害死了整个村子,但他所有的执念,就是想找人倾听自己生前的冤屈。我师尊默默听完他的故事,说了六个字,那只恶鬼便自行消亡。”
“你师尊说什么?”
“可怜兮、可恨兮。”
綦妄并不知道权青实的心思,他揉揉胳膊,轻叹一声,“现在叱罗死了,人间的尸鬼应该都散了吧?”
一只大鵟从天而降。
它羽毛焦落,背上驮着浑身染血的东流与竹音。
“尊上,不好了!青州、幽州、兴源都失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