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高头，食肆内熙熙攘攘。
今天铺子的生意似乎格外好，曜灵环顾四周，竟没在大堂内寻到一个空位。
小二忙得脚不沾地，好一会才发现门口站的两人，跑去对新来的客人赔礼，“真是抱歉，现下小店客人甚多，只剩那边的桌子还有两个位置，不知您二位介不介意和人拼个桌？”
大堂之内，鱼龙混杂，嘈杂声和酒气汗气掺在一处，让这燥热的午后越发热闹。
小二所指的，正是东北角的一张小桌，这会已经坐了两个衣着简朴的中年男修。
周坐隐皱眉，神色间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他转头看向旁边的人，轻声道：“曜灵姑娘，此处浊气弥漫，恐惊扰到姑娘，不妨换一家吧？”
小二随他视线看去，被称作曜灵的是位女修，还未开口，但已然让小二心中暗赞了一声好相貌！
一张巴掌大的鹅蛋脸，皮肤白皙细腻，鼻子秀丽挺翘，嘴唇仿若沾了水的樱桃般红润饱满。一双眼睛更是格外灵动，明明是整体圆润的弧度，但偏偏眼尾微微上翘，清澈无辜中又莫名带了些勾人的味道，又纯又媚。
“周师兄，镇上的食肆我们都去过了，只剩这家余有位置，若不在此便要饿肚子了。”
和偏俏丽的长相不同，她的声线更加清冷，如山间潺潺流淌的清泉。
周坐隐一顿，神色犹豫。
曜灵轻轻叹了一声，头半低着，看不清表情，“都怪我天资低劣，只是初入练气，未能辟谷，不然也不必委屈师兄陪我寻找食肆，耽误了回家的行程。”
她的声音闷闷的，“都是我连累了周师兄。”
美人含愁，让小二这局外人都看得揪起了心，更遑论当事人？
周坐隐皱眉，“如何能怪你呢？”
他取出灵石扔给小二，“那两个位置我们要了，置办几个你们店的招牌菜，尽快送过来。”
灵石晶莹剔透，灵力纯粹，竟是一块中品灵石。小二被如此大手笔惊了下，随即笑得牙不见眼，“好嘞，您稍等，马上来！”
……
周坐隐灵力悬于指尖，两道水柱自他身前凝聚，随后落于桌椅之上，反复冲洗，然后收回。
“曜灵姑娘，坐吧。”
他这番动静不小，四周或明或暗的眼光投了过来。
周坐隐容貌不差。严格来说，他其他五官倒也只能称得上清秀，但偏偏一双眼睛生的极好，眼角内勾，眼尾很长，略略高于眼头，线条勾勒，像含蓄的山水画。
只是，眼内神采不足，顾盼之间隐隐缺了点底气，实在可惜。
但不管怎么说，出挑的样貌加上出挑的修为，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曜灵略显痴迷地盯着身前人的眼睛，“周师兄不愧筑基后期的修为，好厉害！”
周坐隐似是对周围的目光很受用，停顿了几息，才缓缓道：“曜灵姑娘谬赞了。”
二人落座，对面两个中年修士对视一眼，默默起身离开了食肆。
曜灵似乎没注意众人的异常，自顾自兴致勃勃，“还有半日便可到群峰城了，这是我第一次来朝阳洲，对此十分陌生，到时还要麻烦周师兄给我当向导啦。”
周坐隐一笑，傲然道：“姑娘放心，群峰城是我们周家的地界，无论姑娘想要什么、干什么，我都能保你得偿所愿。”
曜灵圆圆的眼睛弯了起来，光亮夺目，鹅黄色的袖摆挡住了下半张脸，皓腕之上佩着串檀木手串。
二十八粒黑紫色佛珠颗颗圆润饱满，内里微微泛红，表面光质润泽，一看便知平时养护极好。
“……如此，就先谢过师兄了。”
二人的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旁边的人听的一清二楚。
周家，朝阳洲几大顶尖世家之一，实力雄厚，势力强大，听闻其族内甚至有元婴大能，在群峰城更是只手遮天，深不可测。
有几人面色剧变，当即离席而去，也有一些人浑不在意，继续吃吃喝喝。
曜灵四处打量，似乎对这块从未来过的大陆十分好奇，顾盼间隐约听见旁边桌的对话。
“一万上品灵石！这可是天价呀，之前那个第一神偷妙空空不也才悬赏了三千上品灵石嘛？到底什么人这么值钱，能让无定派出如此大价钱！”
另一人摇头，手中拿了一块玉令，“这悬赏令上没说此人姓名样貌，只说这人大约三百岁上下，金丹期的修为，杀了无定派的一个长老。”
一开始那人不免意兴阑珊，“连样貌和名字都没有，这让人去哪找？无定派别是耍人玩呢吧。”
“他们可是七派之一，不会妄言，”另一人有点不确定地开口，“……但悬赏令所言，又确实匪夷所思。”
第三人笑道：“长老被杀有什么匪夷所思，近几百年天幸界动荡，魔宗横空出世，大小宗门都有人遇害，不必大惊小怪。”
“我不是说长老被杀，”手持玉令的人纠正，随即皱起眉头，“悬赏令上说，杀人者有一门邪法，能夺取他人灵根为己用，他现在正打算四处猎杀天才，强大己身。如此罪孽，天理不容，需所有修士共诛之！”
“噗——”旁边人吐出喝了一半的水，神色震惊，“这……这无定派开玩笑的吧？灵根生而有之，如何能夺？”
曜灵听得此处也不免好奇开口，“对呀，灵根乃天生，生来有便可成为修士，生来无便注定永远无法修炼，抢夺他人生来就有的东西，那人是如何做到的？”
她这话问的突然，但邻桌人见她年岁不大，生的娇俏，再加上周坐隐先前自爆身份之举，自然不会和她计较，好生好气回道：“这便不知道了，悬赏令上没说。”
“多谢道友。”曜灵失望拱手。
她坐在原处，转而又听那人道：“若真能夺人灵根，此人着实是开了修真界十五万年未有之先河，开天辟地头一遭，必将青史留名！”
另一人摇头，“青史留名不好说，但我看他倒是会掀起一轮远胜往昔的腥风血雨！”
“两位道友何必杞人忧天？”第三人笑得洒脱，“青史留名亦或腥风血雨与我等散修又有何干？左不过是那些大人物们的博弈罢了。”
“我等改变不了棋子的命运，还不如趁着现下时光，好好逍遥快活一番。”
另两人皆拱手，“道友高见！”
曜灵听完众人对话，莞尔一笑。
她转头看向旁边，“对了，周师兄，四方派也在上清洲，你可曾听过夺人灵根的事情？”
周坐隐从刚才便一直没说话，闻言似是恍惚了一下才回神，“……没，未曾听闻。”
曜灵又问，“真的有功法能夺人灵根吗？”
她似乎对此事十分感兴趣，可周坐隐对此确实一无所知，勉强答复两句，这个话题便草草结束了。
……
半个时辰后，二人从食肆出来，恰好撞见一伙装扮奇特的人从街前经过。
他们一行大约十几人，除了一个修为约莫练气后期的人，其余都为凡人。
那修士体型壮硕，像一座小山一般，坐在由八个凡人所抬的大轿椅上。几个凡人肩膀的骨头中间凹进去一大截，刚好卡住了轿椅下面的杠，严丝合缝。他们的手臂肌肉鼓起有力，但躯体却十分伶仃瘦弱，和轿椅上的修士对比鲜明。
远远看去，竟像是修士吸取着这些人的血肉一般。
剩余的几个凡人也分工明确，有在旁边给修士扇扇子的，有举着华盖遮阳的，有手捧水果伺候的，还有一个拿着鞭子监督剩余凡人是否出差错的。
一行人招摇过市。
曜灵耳力不错，隐约听到街对面有人怒道：“再这样下去，我们这些散修就要完了！天幸界放入如此多凡人，灵气要散尽了！陈志该死！那些世家宗门该死！”
旁边修士赶紧捂住他的嘴，小声道：“你不要命了！”
曜灵收回视线，对周坐隐笑道：“师兄，我们走吧。”
……
二人从晌午飞到傍晚，周坐隐远远看着下方成群的建筑物，兴奋道：“终于到了！”
曜灵嘴角微翘，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那是一座热闹的城池，人声鼎沸，街道井然。
赶路半月，他们终于到了群峰城。
城池的后方是连绵不断的群山，偶有凄厉的啼叫声响彻，很快又消失不见。
周坐隐温柔道：“曜灵姑娘，群峰城周围有结界，不允许修士凌空，我们从城门走进去吧。”
曜灵双目微垂，乖巧点头。
二人飞至城门前不远处，才走几步便看清了城门处的情形。
那里并不像二人所想一样戒备森严，相反，倒是聚集了不少人，粗粗一数，竟有二三十人。他们在城门外列作两排，神色稍显焦急，时不时就向西南方张望，像是在准备迎接什么人。
这么大阵仗，却不知是谁有如此排场。
在二人观察他们之际，不少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看了过来。
看清最前方之人的面貌，周坐隐一愣，随即眉头紧皱，“周星川？”
那人对他们的出现可毫不意外，眼中浮现嘲弄之色，“呦，看看这是谁？我们旁支的大少爷回来了。”
后面有几人跟着发出哄闹的笑声。
周坐隐脸色难看。
“我此次是奉师门之命探查东雀山秘境，四方派的命令你也敢违背吗？”
这话一出，那些人的笑声越发大了。
周星川轻蔑地看向他，“周坐隐，少拿四方派压我，我兄长可是逍遥宗的内门弟子，在我面前耍威风，你也配？”
“别忘了，你从小就是我们养的一条狗而已，就算如今长大了，也不过就是一只老狗！”
“你！”周坐隐握紧拳头，额角爆出青筋。
曜灵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面色担忧，“周师兄，没事吧？”
周坐隐猛然清醒过来，散去了手中灵力，“没事。”
再次看向对面时，他的神色已经平静下来，“我有师命在身，不便在此耽搁，你们让开，我要立刻面见家主。”
他此话，自觉已经主动退让了一步，眼下以任务为重，其他的帐可以慢慢再算。
可惜周星川却并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
“还真是一条笨狗，”他挑起眉毛，“家主派我等在此迎接兄长，兄长未到，是人是狗，谁都不许先进城！”
“欺人太甚！”
周坐隐再也忍不住，抬手挥出长刀，向对面砍去，周星川侧身避过，也召出武器，与他战在一处。
好好一个城门口瞬间变成了比武场。
他们修为相近，又同为周家子弟，打起来难分伯仲，一时片刻没有停下的迹象。
身后一众人没想到二人竟然真的会动手，他们守候在此自然有重要任务，若任由两人再打下去岂非会酿成大祸？
当即有人劝道：“二少爷，隐少爷，还请停手吧！”
可惜没人理他。
眼见再打下去就要见血了，就在此时，远方忽然传来一道灵力——
缠在一处的二人双双被击落在地。
“身为周家子弟，你们就是如此报效家族的吗？”
来人速度甚快，没等众人反应瞬间便到了眼前。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再次挥出灵力将倒在地上的二人拎了起来，两个筑基期的修士在这人手下竟像孩童般毫无还手之力。
周星川看向来人，眼中大喜，“兄长，你终于回来了！”
周坐隐暗中咬紧了后槽牙，躬身俯首行礼，“见过少主。”
与此同时，门口一行人更是神情激动，齐齐跪倒在地，“恭迎少主！”
方才劝架的那位中年修士将头抵在地上，恭敬道：“少主，家主一直在等您，让我等见到您后立刻带您去见他。”
被称作“少主”的修士眉目俊朗，身着暗紫色金丝纹织锦蟒袍，通身气度不凡，贵不可言。
面对众人的行礼跪拜，他漠然扫视，既未让众人起来，也不曾回应他们的话语。
众人只见他巡视过后收回视线，正襟转身，面向西南方，微微俯下身子，“玄宥真人，家人鲁钝，还请前辈不要计较。”
语气恭敬，竟似比周家一行人的话语还要虔诚。
他身后一群人顿时惊疑不定地看向前方。
视线中央，两道身影在半空中浮现，一前一后，皆着月白色道袍，手持长剑，神色疏离，衣袂翩翩。
在众人的注视下，后方的少年淡然开口，“周道友不必客气，一路上还要多谢道友照顾。”
周星辉越发恭敬，“不敢。”
他再次垂首道：“弟子家族世代定居群峰城，略有薄产，若玄宥真人肯赏光驾临，家中必扫榻以待。”
这件事就容不得自己拿主意了，少年不再说话，将目光移向前方。
其他人更是屏息以待。
少年身前之人看起来比他大了几岁，双目微阖，细长的睫毛在白玉般的脸上扫出阴影，脸颊消瘦，唇色和肤色都很淡，似乎带了些病气。
但他的五官却十分华美，由眉至唇，浓墨重彩，俊美到让人几乎不敢逼视。
可惜，这人如此俊逸的面容，偏生周身气质却极冷淡，没有丝毫人气儿。
像剑多过像人。
他踩在半空中，眸子微动，看向下方众人，眼中无喜无悲，仿若无情的神明将目光投向尘世。
“不必。”
淡漠的声音响起，随即身影消失在众人眼前。
另一边，少年对着周星辉微微颔首，也相继消失。
方才的人带来的冲击太大了，好一会，下方众人才回过神。
周星川再顾不得旁边的周坐隐，他语气震惊问向周星辉，“兄长，刚才那位……就是传说中的剑宗天才，玄宥？！”
“都传他乃万年一遇的天灵根，资质卓绝，修为深不可测，上清洲的天骄，怎么……怎么会来我们朝阳洲？”
周星辉并没有解答他疑问的意思，不发一言，转身走向城内。
城门口的一行人跟在他身后，很快消失了个干净。
周坐隐看着众人消失的身影，神色晦暗，良久才道：“我们也进城吧。”
身边人没有回应，周坐隐再次道：“曜灵姑娘？”
曜灵回过神来，轻笑道：“好呀，周师兄。”
周坐隐不再犹疑，大步向城门走去。曜灵落后他两步，微微偏头，目光落向半空，那人身影消失的地方。
然后，眸色渐深。
高高在上的神明无嗔无爱，却偏生了一副蛊惑众生的好相貌，勾得她心中蠢蠢欲动——
不由得想看看，当神明被拽落凡世，落于泥沼，那张白玉一般的面容沾上污秽时，会不会更加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