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玄宥醒来的当日，之后一连十几天都未再见曜灵的身影。

玄宥被独自关在东厢房内。

房间内一面墙中放着各色的药材，其中不乏陀罗花、碧霞草等珍稀之物，药香浓郁；而旁边一面墙，则是挂满了各类刑具，剔骨勾魂，琳琅满目，有些甚至叫不上名字；第三面墙上打了不少小支架，每个支架上都设置了阵法，里面存储了人骨、断肢或者五脏器官之类，骨头莹白，断肢切口齐整，每一样都被保存得很好。

玄宥被架在了房间中央，他的灵力被重新封死，无法修炼，与世隔绝，终日只是一个人面对着死寂一片的房间。

唯一庆幸的是，他虽灵力被封，但毕竟已是元婴修为，灵体早经过淬炼，无需饮食，不然真可能被活活饿死在此。

第十七日，曜灵终于出现了。

她甫一进房间，便兴致勃勃和他介绍，“师兄，我做了个好东西，特地拿过来和你一起玩。”

她举起手中小小的赤墓石台，献宝一样。

“喏，这几天我便是去做这个了，可不是故意不陪师兄的。”

“师兄见多识广，一定知道这是什么吧？”

玄宥盯着她手中之物看了片刻，竟然淡淡吐出两个字。

“幻阵。”

“师兄好厉害，”曜灵鼓掌，“竟然一下就看穿了它的功用。”

她轻轻把赤墓石台放到一旁。

“幻阵，是阵法中最为特殊的一种。”

“修士只要进入其中，便会遵照设定，忘却过往的身份、经历，只能按照幻境中的人物身份去行动生活。除非他能在重重障碍里找到自己真正的身份，不然便会永远困于阵中。”

“只不过，我的这个幻阵，稍做了一些修改。”

曜灵状若天真地看着玄宥，“不瞒师兄说，那日见师兄竟然愿意为了群峰城百姓来赴杀局，我心中十分敬佩感动。”

“所以我便做了这个，决定再次见证一下师兄身上高贵的品德。”

她比玄宥矮了一些，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打在了玄宥的肩膀上，有些痒。

“进入幻境后，师兄不会失掉自己之前的记忆，只是，你也无法恢复灵力。”

“你只能作为凡人去破解这个幻阵，而一旦成功，我会马上放师兄自由。”

曜灵的大眼睛眨了几下，兴奋道：“怎么样，师兄觉得这个好不好玩？”

玄宥轻扫向她，眼神淡漠。

“啊哦。”

曜灵的肩膀顿时垂了下来，像是十分失望，“师兄也太难讨好了。”

她退开些距离，低低叹了口气。

“可惜，师兄不喜欢也没办法了。”

“待会我会替师兄激活此阵，你若是解不开，只能永远困死在此了。”

“对了，”她又补充道，“我毕竟不忍心看着师兄无辜丧命，进入幻阵之后，只要你向我求助，我可以立刻恢复师兄的灵力哦。”

曜灵十分真挚地看着他，“师兄可千万不要逞强，你要是死了我会十分伤心的。”

玄宥不语。

曜灵打了个响指，他眼前景色突然大变，曜灵最后的劝告响彻耳边。

“忘说啦，破阵的时间只有七天，若是过了时间师兄还出不来，也算破阵失败的呦。”

破阵失败，便会永远困于阵中。

……

玄宥的脑中瞬间多出了一大段记忆，没了修为，这多出的记忆就仿佛团粘胶被粘到了原本的记忆中，让他脑中一阵钝痛。

“牛二，你怎么了，刚和你说的话听见没呀？”似乎有人在叫他。

说话的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圆脸圆眼，嘴角带了些向上弯的弧度，看谁都是一副笑模样，十分讨喜，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玄宥适应了一会，从新得的记忆中搜出了这人的姓名，阿福，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阿福还在絮叨，“你也别太担心了，去药坊的事轮不到你的，我待会就去和李管事说说，只要你将这一茬青冥草侍奉好，他也会暗中留下你的。”

入幻境后，只能按照当前的人物身份行动生活。

玄宥垂眸，“知道了，多谢你。”

阿福神色惊奇地打量着他，好一会才道：“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文绉绉了！再说咱俩这关系，我不帮你帮谁。”

他从残破的木椅上站起了身，“行了，我还有事，有空再找你玩。”

他边说边向外走，到门口时还伸手摸了下旁边乖乖坐着吐舌头的狗。

小狗浑身雪白，身体表面是一层厚厚长长又柔软的毛发，像个大白团子，只有肉乎乎的耳尖透出浅浅的粉色，看上去手感极好。

“吠云，走啦。”

阿福的动作很是熟捻。

“对了，”他的头重新探回门里，似劝诫似警告，“药坊这次是一定要补十个人的，你可千万别掺和进这事里，给我找麻烦。”

玄宥再次应下，“知道了。”

听到他的回答，阿福重新恢复笑容，乐呵呵离开了。

独留玄宥一个人坐在房中梳理脑中的记忆。

“他”现在叫牛二，是莲花派下一名侍奉灵药田的佃农。

所有的佃农都是没有灵根的凡人。

按照画影帝君定下的规矩，只要是凡人都是要被送到凡界生活的。为此，道门每年会举行“还凡”仪式，也就是将天幸界中修士们的凡人后代送到凡界的仪式。

按说，天幸中的凡人该越来越少才是。

然而，事有例外，规矩也并非一成不改的。

修士强大，但每年能测出灵根的人却并不多，接近千分之一的几率。但随着天幸界宗门的日益壮大，单凭修士们的力量，却很难生产出满足全部人的资源。比如每年消耗最多的基础丹药，以及一些灵脉矿产。

于是，便有人提出可以“雇佣”一部分凡人承担这些工作。

这便是佃农的来历。

说是佃农，其实就相当于宗门的苦力和奴隶。

在牛二的记忆中，他们每天起早贪黑、兢兢业业，所种的灵草自己不能收获分毫，要全数上交莲花派。

若有私吞的，不仅本人及家小会丢了性命，甚至会牵连全村的人一起受惩罚。

也因此，佃农彼此间会互相监视，提防莫名其妙被人连累。

牛二和阿福家里几代都是莲花派的佃农，二人的父亲也是难得交心的好友，只是有一次，因为种出的灵草不达标准，被双双处死了，就留下了这么两个孩子。

牛二和阿福从小可以说是相依为命的长大，若无意外，牛二和阿福也会在到了十二岁后继承父亲的衣钵，继续成为莲花派的佃农。

但偏偏事有偏差，阿福在十岁那年竟然被检测出了身具灵根。虽然只是下等灵根，但这对佃农们来说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老一辈日夜盼望，对天祈祷，不就期待能有一个有灵根的后代吗！

有附近的老人状若疯狂地对阿福说：“明轩天尊在上，尊上显灵啦！是尊上显灵啦！一定是你爹过往兢兢业业为圣人们侍奉灵草感动了明轩天尊，他老人家这才降下福德让你有了仙根！”

再接着，便是不住地对着供奉的明轩天尊牌位叩头，口称自己也一定会为圣人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希望子孙后代能得些造化。

明轩天尊传说乃是一位救苦救难的慈悲修士，因见不得万民迷茫烦恼，便甘愿献祭己身于天地。感动苍天，因而成仙。

他成仙后也不忘尘世，据说只要凡人们为修炼一道做出贡献，又虔心供奉他，他便可降下福祉，给其子孙后代修仙的机缘。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明轩天尊真的显灵，但阿福也确实因为检测出灵根而高兴的不得了，兴奋到几宿没睡着，挤在牛二那张马上要散的破床上，半个身子悬在外面。

“牛二哥，你说我以后是不是也能成为李管事那样厉害的修士，轻轻一挥手，好几株灵草就能被催熟啦！”

李管事是他们这些人能接触到的最厉害的修士了。

牛二赞同，“说不定你会比他还强，一挥手就能催熟一亩地的灵草！”

两人兴奋地幻想着未来。

不过现实要比两人想的残酷些许，阿福不仅没能成为一挥手就能催熟一亩地灵草的修士，甚至连几株都催熟不了，只是能让它们加快一点生长速度。

但到底他也踏上了修行之路，成了莲花派最底层的外围弟子之一，被派来给李管事打下手，也成了附近这一片佃农们的管理者。

他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和李管事的一个女儿走得越来越近。

而牛二也因为和他关系好，日子好过了不少。

唯独有些难熬的是，昨天李管事过来传消息，说药坊那边又要十个人过去，七日后确定具体名单。

其实牛二不知道进了药坊到底会发生什么，只是过往被选中的人从此后就再也没见过。

他私下听人说起，说陈家的二女儿被选中后半个月曾经跑回过家一次。但她那时候已经完全没了人的模样，一个眼珠爆起，在眼眶外边悬着，脸上身上生了数不清的脓疮，恶臭无比，手脚都肿的和熊掌一样，根本不能正常走路，她一回家就叫嚷着说不要再试药了。

可惜她爹娘被她那样吓得不轻，立刻去找了李管事把人拉走，后来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牛二后来问过陈家老爹，这事是不是真的，结果却被他骂了一顿，非说他造谣咒他们家人。

所以牛二也只是听说过一些传闻，没亲眼见过进了药坊的人啥样，但大概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其他佃农也是如此。

所以，大家天天祈祷药坊不要再选人了。可惜，那边选人越来越高的频次看来是没什么用。

牛二住的村子已经从两百人变到现在的八十人了。

而现在，马上又要少十个了。

记忆也至此结束。

和玄宥过往的人生相比，十几年的记忆并不算长，他很快就看完了。

然后，便一直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坐在门口的小狗摇着尾巴跑过来舔他的手，湿漉漉的舌头蹭的他有些痒。

他按在了小狗毛茸茸的脑袋上，小狗呜咽两声，趴在了他的脚边。

玄宥待了片刻，便决定先去外面看看，按照时间，他也该去给灵田浇水了。

结果刚一出门，就碰上个熟人。

右脸一大片红胎记的女子见到他就半低下了头，声音呐呐，“……牛二哥。”

玄宥对她点头，“阿玲。”

阿玲的头越发低了。

她正欲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玄宥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他指的是不远处的一座山，青山翠绿，上面长了不少的树，但没什么灵气波动，只是普通的树，但风景着实不错。

阿玲顺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忽然面色大变，“牛二哥，你怎么敢问那里？那是魔鬼之地，我们不能过去的！”

这个反应……玄宥又问，“曾经有人去过吗？”

阿玲的表情焦急又恐惧，“我们这些人是不能出村子的！你难道忘记李晓菲被活活打死的事情了吗？！”

玄宥一愣。

李晓菲，正是记忆中和阿福关系很好的李管事的二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