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轻轻一挥手，隔空点燃桌上的油灯。
屋子里烛影平静，暖黄色灯光映在银发上宛如阳光照亮白雪。
鹤发童颜，慈眉善目，气派堂堂，便是关情对他的第一眼印象。
“小友，是神君叫我来的，他说有一样东西落在你这里了，命我来取。”
关情提起几分警惕，微微蹙眉，“所以你到底是谁？”
老者捋胡一笑，“一个无足轻重的仙神罢了。”
关情仔细暗中探查他身上的灵息，确是仙灵不假。
但他的灵息醇厚而浓郁，可不是一句“无足轻重”就能敷衍的。
“老爷爷，你都不够坦诚，我没法儿信你。”
老者起身背对他，虽年老，身姿却十分□□。
“那小友不妨猜猜，我是谁？”
关情皱了皱鼻子，颇觉得他莫名其妙，“我还能靠脑子想一想，就把不认识的人变成认识了？我可没那本领，您要是特意来为难我的，就请离开吧。”
辞风:……
“咳咳，我是辞风仙师。”
闻此，关情倒并没有多少惊讶，他虽嘴上说猜不到，但心里其实有个隐隐约约的答案。
眼下答案对上了，他的注意力便回到辞风最开始的话上。
“颜月让你来拿什么？”
辞风诡异地顿了顿，恰时，门缝中渗进来的冷风吹灭了油灯，他侧露出半边眼角，在明亮而清冷的月光中显得格外神秘。
“一颗蓝色晶石，妖族好像把它称之为……泪石。”
他的身体遮住了窗外的月光，在屋子里遮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关情压下眉心，五指微蜷，下意识摸了摸枕头。
他坐在床上，亦是那道阴影之中，望着辞风时，需要微微仰着头。
“让颜月自己来要。”
辞风偏头，眼珠缓缓朝他睨了过来，把他的每一个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嘴边含挂着似笑非笑的意味。
“小友，你这话，态度多少有些不敬了。”
关情悄悄捏紧拳心，眉目冷凝，“不敬谁？你吗？”
辞风一手端在腹前，一手背后，依然是侧头睨着他的姿势，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被月光打上了一层模糊光边。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不如刚开始时那么温和，悄然间染上了几分微寒。
“我怎么会与你一个孩子计较。自然是神君，不可不敬。”
关情冷嘲一声，忍不住与他掰扯起道理来，“他现在是神君没错，但他也是我的……我的好朋友啊，我们之间，不需要在乎那么多礼不礼的东西。”
辞风转回头，视线望向窗外，只给他留下一个看不清神色的背影，“神君就是神君，只有神君这一个身份，无论他之前与谁有任何羁绊纠葛，从此以后，都将不复存在。”
他语气淡漠的没有半点温度，比窗外寒月还要冷漠，似在提醒，又好似在警告。
关情噌地下床跑到他身边，瞪着眼睛逼他与自己直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你问过颜月的意见吗？！要不是他受了伤需要天神坛修复源丹，我才不会让那个山什么的仙师把他带走！”
辞风不喜不怒，缓缓转眸与他对视，双目微不可察地眯了眯，“他的意见不重要，我会手把手教他如何斩断前尘情缘，当一个合格的神君。”
关情叉起腰，无语冷笑，不以为然，“你以为颜月是糖人啊？随便让你捏一捏就变了形状？我告诉你，他不会不要我，更不会不要千妖城。”
辞风温声一笑，“天真，太天真了。”
关情被他明明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力的笑隐隐惊出一身虚汗，笑容凝固，心底莫名愤慨难捱。
“你到底什么意思！”
辞风无视他的愤怒，微微一笑，抬起右手手掌，隔空从他枕头下面取出泪石，稳稳捏在右手掌心里。
关情顿时目瞪口呆，下意识扑过去抢，“还给我！”
辞风挥手打出仙光将关情击退，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困住他，却见他迅速翻身站了起来，带着洋洋洒洒的花刃攻击而来。
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狼，眼中迸发出恶狠狠的凶光。
“我说了，让颜月自己来拿！！”
辞风施法结出仙盾顶着他的仙法攻击，本人依然泰然自若，从容有余，“他不会来的，老实说，他其实还没醒，是我发现他身体里少了一样东西，多方打听，从云浮宫那里打听到可能在你这儿，于是来碰碰运气。
没想到，我随口一试探，你就不打自招了。”
关情咬牙切齿，积压的怒火如同火山一样爆发，“你这个狡猾的老头子！！！把泪石还给我！！”
关情不管不顾地召唤出花刃，每片小花瓣都如同一名死士，一波接一波地为了心中挚爱而牺牲性命。
辞风感受到仙盾上承受的力度，远不该是关情这个年纪能打出来的力量。
这力量里，多少有疯狂的执念所加持。
他短暂震撼片刻，随后自顾自继续说，“泪石是神君的弱点，我不能让它遗落在外。”
关情双目充血，气得浑身哆嗦，“我才是颜月最亲的人！你算什么啊！你没资格替他保管泪石！！”
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辞风的对手，拿回泪石基本无望，尾音逐渐委屈地发抖，眼眶里漫起泪花，冲辞风歇斯底里大喊:“那是颜月给我的！！！你这个强盗！！！！一点儿也不讲道理！！！！！你晚节不保！！！！！！”
辞风微愣，发觉他的法术强度莫名开始极速增长。
关情心里憋了一股劲，胸前痒得难受，有种奇怪的力量在源丹中来回游离。
他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觉浑身一凉，浇灭了怒火，手心里释放出去的法术忽然令他感到陌生。
刹那间，满屋乱雪纷飞，原本攻击辞风的花瓣霎时都变成了展翅高鸣的光鹤！
辞风还没来得及加强仙盾，仙盾就被气势汹汹的光鹤钻破了一个口子，径直刺进他胸口，最后消失不见。
他被一股不小的撞击力撞退，踉踉跄跄几步后摔倒在地，忍不住捂着腰椎，表情痛苦。
他看着屋子里没头没脑的雪花和光鹤在四处撞击，不由得暗自庆幸关情还不怎么会操控千层瑞雪，力度也把握不好，否则光凭刚刚那一击，就足够要了他半条老命。
关情手忙脚乱地试着稳住雪花与光鹤，奈何他越操作，大雪就越纷乱，屋子里好似有来自不同方向的风，在同时吹荡着飞雪。
“哎呀！”
他被一只迷路的光鹤撞倒，好在有护体灵盾保护，才没闹出自己打伤自己的笑话。
辞风隔着洋洋洒洒的纷飞大雪凝望着他，心想:连雪鹤的绝招都教给了他，看来，他才是新神君最大的软肋……
“行了行了，停下吧，我还给你就是。”
关情趴在地上抬起头眨了眨眼，而后撤回妖法。
千层瑞雪瞬间宁息，雪花与光鹤化作无形灵源回到关情体内，四周安安静静的，显得刚才的混乱只是一场虚假的幻术。
关情迅速爬起身，跑过去把辞风扶起来，“你说话要算数。”
待辞风站稳，关情冲他摊开手掌，笑盈盈眼巴巴地望着他。
辞风右手抵拳撑着腰部来回按揉，神色痛苦地抱怨，“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真是怕了你了。”
他瞥了眼关情，将左手重重砸在关情手心中，“现在的年轻人啊，一点儿也不懂尊老。”
他松开拳，缩回手，关情手心里便露出一颗晶莹剔透，微微闪着月光的蓝色滴状晶石。
关情连忙小心翼翼地将泪石收入怀里，冲他扬起开心笑容，“老爷爷，刚刚多有得罪，还望您不计较，麻烦您以后多照顾照顾颜月！”
辞风把头扭开，目光躲闪，似有于心不忍的心虚。
关情退后一步，朝他九十度重重鞠躬，“谢谢！！嘻嘻！”
待他抬头，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
“诶……这就走了？”
*
翌日，关情睡醒后，在附近找到了正在练剑的颜忱，却不见杨青青身影。
“臭狍子，杨青青呢？”
颜忱没有去看关情的目光，只简单回应，“青青姐说去看她的小侄女了。”
他见关情没什么反应，忍不住好奇，“什么侄女儿？亲侄女吗？”
关情点点头，“嗯，她叫杨宝妮，是我表妹，也是天镜谷的掌门。”
“哦哦，难怪天镜谷的弟子管青青姐叫姑姑，诶对了，昨晚你没事儿吧？我好像听到有些奇怪的动静。”
关情知道是辞风设了结界才没让外面的人听到自己屋里的声音，但由于后来千层瑞雪的能量过于强大，还是突破了结界，让颜忱察觉到了一些动静。
他想了想，笑道，“没有，昨夜风大，你大概听错了。”
颜忱将信将疑，没再多问，闷头练剑。
如今他手上的可不是普通铁剑，而是通体银白，剑身中嵌着血色凹槽的阳昆仑兰悟。
关情忽而发觉自己已经多日没见过杨世安，又因着颜忱现在有兰悟自保，便放心暂时离开。
云浮宫客房四合院内，原本属于关情的那间屋子，现在由史清淮住在里面。
关情来时，四合院里空无一人，大概都在前广场上练剑，杨宝妮也不知道被杨青青带去哪里玩儿了。
他以为白来一趟，正要走，忽然鼻子耸了耸，闻到了浓浓的酒香味。
饶州梨花渡。
小时候被史清淮灌醉过，这个味道，关情绝不会认错。
他勾起坏笑，大步闯进史清淮的房间，“啊哈！史清淮！被我抓到了……呃……大师兄？？？”
他呆愣在门口，看见屋子里除了史清淮以外，杨世安也在。
空气里酒气冲天，酒味迷人眼。
贴着“梨花渡”字符的白瓷酒瓶子滚落一地，关情走进去时不得不踮着脚躲避。
史清淮趴在案桌前，双腮绯红，双眼轻眨间有些许迷离，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可怜中揉入了淡淡的忧伤，丝毫看不出他平日里风风火火，张扬又跋扈的姿态。
杨世安面色正常，撑着额头坐在一旁，只是在陪史清淮，并没有喝酒。
他见关情突然闯进来，连忙站起身，刻意挡住史清淮的视线，眼神显得慌乱，每个动作都有些欲盖弥彰。
“阿情，你来干嘛？”
关情绕开一个个白瓷酒瓶子朝史清淮面前走，理所当然地顺口回答杨世安，“几日未见，想来看看你。”
杨世安见他没关门，回睨了眼史清淮，迟疑片刻，慌慌张张冲到门口把门闩死。
关情走近后，弯腰盯看史清淮，狡黠地奸笑着，“哈哈哈，我待会儿就去找师父告发，史清淮呀史清淮，你也有一天会落到我的手里，哈哈哈哈！”
史清淮抱着酒瓶子从地上晃晃悠悠地爬起来，诡异地望着关情，眉眼间竟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柔软。
关情抱臂挑眉，嘿嘿一笑，“怕了吧，叫你欺负我，哼！”
史清淮双目满是一泓醉意，半睁不睁，鼓唇望着他不说话，只打了个酒味浓厚的隔。
关情歪了歪嘴，忽然觉得没意思，好无聊。
若是史清淮这时候急得暴跳如雷才好玩。
可他偏偏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可怜兮兮的一声不吭，令关情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大师兄，他怎么了？”
杨世安眼里似有倦意，疲惫地叹了口气，托着手揉了揉额心说:“喝醉了呗，还能怎么了。”
“我是问他喝酒的原因，什么原因呐，能让你这样纵着他？”
杨世安没再接话，走到史清淮身旁温柔哄诱，“阿淮，别喝了。”
他慢慢拿走史清淮怀里的酒瓶，好似从小孩子手里没收危险的玩具。
转身把酒瓶放下时，一个没注意，让史清淮朝关情扑了过去。
“阿淮！”
关情一惊，以为要挨打，连忙抱头护住自己。
谁料史清淮把他推按到墙上，竟有往他唇上吻的意图。
关情瞳孔猛张，及时反应过来，一边扭头躲避一边把他重重推开。
史清淮跌跌撞撞退后，站不稳当，好在有杨世安在后面托住肩膀，才没摔倒。
杨世安抬头望向错愕的关情，向门口连连摆手催赶，“走，走哇！”
关情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茫然地眨了眨眼。
是时，史清淮像个心思单纯，被设定好的本能控制行为的木偶，呆呆朝着关情走。
杨世安拉回一点，他就继续走一点。
关情终于回过神，绕开他们往门口跑。
见此，史清淮忽然激动起来，幼稚地大叫着挣开杨世安，一把捉住关情，牢牢控制住他的双手，又不讲道理地朝他脸上凑。
关情拼命抵挡挣扎，脖子一个劲儿往后躲，恨不能把头摘下来丢远一些，“二，二师兄！我是关情！你清醒些！”
他力气不如对方，眼见就快支撑不住，还好杨世安及时将史清淮拉开，才将他解救出来。
这次杨世安死死挡在史清淮和关情中间，再也不敢放松警惕。
“阿淮！！”
他语气严正，目光认真，“再乱来，我可要动家法了！”
关情兀自整理在混乱中被抓松的衣领，一时郁闷不已，“有病啊，喝醉酒就把我当什么了！”
杨世安心累得有些不耐烦，侧首对身后的关情说话时，不由自主大声了些，“你闭嘴吧！快走！”
关情一愣，微微瞪眼，反而不肯走了，“大师兄，你偏心能再明显点儿吗？”
杨世安前后看看，顾头不顾尾，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烦得快要爆炸！
“大师兄……”
史清淮似乎清醒了些，捂着脑袋重重甩了甩。
他抬起头，楚楚可怜地望着杨世安，眉眼里尽是难过，“大师兄，不是你让我说明白的吗？我这就去说，你别拦我。”
杨世安满脑子回荡着嗡嗡翁的“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彻底被他们二人磨尽了耐心，说起话来也开始不管不顾，“我早让你说你不敢说！现在晚了！！”
关情双目微眯，露出怀疑神色，“说什么？”
杨世安猛地扭头，“别问！”
史清淮却绕开他，视线直接落到关情身上，自顾自说:“关情，我……”
杨世安的目光又瞪了回去，忍不住抓狂咆哮:“闭嘴！都给我闭嘴！！”
他缓过状态，急急忙忙将关情推出去，抵在门后高声命令，“今天的事情不许告诉师父，听见没有！”
关情心里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站在门口，神思无端恍惚，“嗯，知道了。”
“快走！晚些把之前的食盒给我送回来！”
“哦……”
送食盒回来时，关情目光总是会被那道房间的门吸引。
他不敢停留太久，把食盒放在院子里便打算离开。
史清淮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贱贱地扯了一下他松散的马尾。
“嘶！痛！”
关情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来人是谁，只有他才会没事儿就犯个小贱。
关情往旁边挪开两步距离，捂着头皮，斜眼瞪他，目光微妙，“醒啦？”
史清淮自顾自坐下，抬脚踩在凳子上，姿态一如既往地张扬，“对不起。”
关情抱臂哼笑一声，“别告诉我，这就是你想说的话？”
史清淮耸耸肩，不以为意，“不然？我以前总欺负你，所以大师兄让我跟你道歉，逻辑很合理啊。”
“拜托，你哪里有半点道歉的态度？”
“反正我说了，你接不接受就不关我的事儿了。”
关情翻了个白眼快步离开，一句话也不想与史清淮多说。
他若回头，定能看到一双满是遗憾的，难过的眼睛，在冷风里凝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悄然落下热泪。
杨世安从暗中走出来，拍拍史清淮肩膀，明明只字未言，却又仿佛已经说出了千言万语。
史清淮默默抹去眼角泪滴，语调里带着轻微的哽咽，用听起来轻松的话语掩盖内心悲戚，“这个逻辑根本不能自洽，还好他是傻的。”
杨世安阖眸摇头，“阿情不傻，他只是装作不知道，给你，也给他自己，一个台阶下罢了。”
史清淮低下头，没再接话。
须臾，饶墨匆匆赶回来，目光凝视地面快步前行，没有抬头看任何人一眼，只沉声命令，“世安，通知大家收拾东西，离开云浮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