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关情平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透过波光粼粼的水球，能看见头顶上长着青苔的木板盖子。
水球软绵绵地在他身弹跳，一直说着什么，“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可它离开关情额头，关情便听不明白它的语言了。
它像只活泼的精灵，元气十足。
又像无厘头的孩子，自顾自说话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
它见关情面无表情不搭理自己，于是停止活蹦乱跳，漂浮在空中安安静静盯了关情几秒。
没有五官的球状身体，却好似能让人看到丰富而灵动的表情。
它再次贴住关情额心，“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为何不要！多么好玩的事情呀！”
关情眼珠轻转，缓缓瞟向它，哀默大于心死，绝望到头，已经没有半点情绪了。
“把毁灭世界当作游戏，活该你被镇压在这儿。”
水球暴脾气上头，重重砸在关情肋骨上，疼得他忍不住惨叫，“啊！！你有病吧！”
疼痛感刺激了四肢，一动而牵全身，顿时疼得他冷汗直流。
水球继续贴上他额心，“愚蠢的凡人！我命令你！带我出去！”
若不是四肢骨头碎裂，动弹不了，关情定是早一把将它甩开，拒绝让它向自己脑子里传输声音。
他逐渐习惯痛感，神经开始麻木。
感受着生命在黑暗中一点点流逝，没想到，在最后的时光里，竟然是一只邪祟的水魔陪着自己。
他嘴边勾出浅浅的，苦涩又悲凉的弧度，一时感慨，竟把水魔当作此生最大的缘分了。
“喂，小魔物，你是被谁镇压在这儿的？”
水球好似被提起兴趣，咕咕噜笑了起来，从身体中分离出一颗水珠点在关情额心，本体则咕咚咕咚长出两只手臂，手舞足蹈又绘声绘色地为关情讲述起它的风光事迹。
“遥想当年，我大手一挥，便掀翻了整个仙宫，所有神仙都不得不对我叩首称臣！仙宫所有灵果任我吃！所有灵兽任我骑！每个神仙都会毕恭毕敬地看我脸色！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啊～”
关情暗暗有些无语，自是半点不信的。
“听起来，你比阳昆仑兰悟还厉害。”
水球叉着……没有腰的腰，漂浮在高处，俯视关情，蛮横大喊，“什么是阳昆仑兰悟，什么什么什么东西！！配和我相提并论吗！我不管！我要回天庭！我要回家！啊啊啊啊啊！”
它逐渐抓狂，忽然生出两只直溜溜的腿，毫无预兆地朝关情跪了下去，“呜呜呜呜！我想回家，我都在这里待了好长好长好长好长好长好长时间！你带我回去，我给你吃灵果好不好！”
关情嘴角抽了抽，“你变脸好快……”
水球飘到他胸口，疯狂抓着他的领子摇晃，好似无理取闹的小孩儿在撒泼，“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不然我就杀了你！！”
关情丝毫没有被它吓到，甚至异常平静，“你要是能给我一个痛快，那我还要多谢你呢。”
水球停顿下来，透过粼粼球身，关情隐约看到了它眯着眼睛，十分怀疑的表情。
“凡人，你想死？”
关情僵硬地笑了笑，“对啊。”
“不对，我感觉得到，你不想死。”
连关情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内心，竟然被它摸了个明明白白。
“呵呵……想不想又如何，反正活不了了。”
闻此，水球猛松开他的领口，大脸怼到关情双眼之前，并不存在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跟我缔约，就不会死！”
关情不屑一笑，“跟你缔约？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只邪魔，会侵占我的身体，然后出去为祸一方，我才不会助纣为虐。”
水球蔫蔫泄了气，翻了个面，软趴趴躺在关情胸口，望着井口的木板碎碎抱怨起来，“唉～以前掉下来的，要么是无法缔约的普通凡人，要么是连灵根都没有的动物，好不容易有个适合缔约的，却一心求死……下一次，我该等多久呀……”
关情没理它，它又翻了个身，双手托着球状脑袋，调皮摆动起双腿，动作绝像个人。
“凡人，我真的不会再随意搞破坏了，你与我缔约，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发四！”
关情:“是发shi。”
水球:……
关情心里开始有些动摇，不为别的，而是，他确实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对我，可有什么好处？”
水球听这话像是有希望的样子，双腿摆动幅度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
“当然有！你可以获得我的力量啊！我很强的！我真的很强！信我！”
“有阴阳昆仑强吗？”
“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昆什么仑……啊啊啊啊！你能不能说些我听得懂的话！”
“你说的，我也听不懂。”
“有代沟！十几万年的代沟！”
“小魔物，天地初开才十三万年，你说话也太夸张了……”
水球顿了顿，直接趴在他胸口翻来覆去地打滚，“啊啊啊啊！我不管我不管！缔约缔约缔约！！！我要回家！我要吃灵果！啊啊啊！”
关情沉下心绪，将水球无理取闹的声音隔离在神思之外。
望着那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木板，他感觉有种莫名的引力在不断吸引着他。
是重新燃起的生的希望，亦或是满心不甘与仇恨，都在悄悄怂恿着他不要考虑太多，先活下去再说。
“小魔物，你发誓绝不会利用我伤害凡间的生灵。”
水球立刻停止了撒泼，重重点头，甩出一连串水珠，“我发誓我发誓！！”
关情深呼一口气，阖眸叹道:“好，如何缔约。”
水球没有回答，而是化作一条长长的水束绕着关情缠了几圈，当它重新聚成球体时，关情发现身上的痛感刹那间都消失不见了。
他尝试活动手腕，没有感受到原本该有的痛楚。
“我？痊愈了？”
他试着坐起来，果然，身体里所有骨折的地方都复原如初，但法力却使用不出来。
水球指了指他额心上的一滴水珠，“缔约很简单，把那个东西吃下去就行。”
关情将额上一点冰凉凉的东西捏在指尖，歪头疑惑，“这是你的什么？”
小水珠只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不似平凡水珠，它不仅捏不碎，还不会蒸发，就像是超越常理的存在。
水球:“那不是我的什么，那就是我。”
关情似懂非懂，却也没继续细问，将水珠缓缓吞下肚子里。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约摸半分钟后，心脏旁边才生起冰冰凉凉的瘙痒感。
这感觉似曾相识。
他忽然想起来，颜月教他千层瑞雪时，也有这样的过程，不免心想:我该不会又长了一颗新的源丹吧……
“呼哈！我自由啦！”
简单的缔约完成后，压在井里的神力缓缓消失。
水球不走常路，破开井壁从地下一路刨出至地面。
关情险些被它挖出的泥土给活埋，好在反应速度快，在深井坍塌淹没前从井口飞了出去。
水球此举，像是酣畅淋漓的报复行为。
它在山壁林间来来回回碰撞，肆意感受着久违的自由快意。
关情原地望了会儿它，随后放任不管，开始观察环境。
这儿处于两山之间，野田里的农作物与高宅前的一样，大概距离高宅并不远。
他匆忙飞至空中，绕过被山壁遮挡的视线，看见高宅就在不远处。
心脏蓦地一阵，身体发起抖来。
他愣了愣，回过神，连忙朝高宅飞跃而去。
高宅门前的野田中还遗留着密密麻麻的踩踏脚印，天镜谷之人的尸体都不见了，除了一些散落在地上的银剑之外，唯有阳光下两滩刺眼的血印惹得关情心脏怦怦乱跳。
宫古杀人是不见血的，这两滩血，来自在关情面前提剑自尽的小师侄与饶墨。
他们二人割破喉咙，倒在地上溅起血雾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关情怔在空中不敢靠近，双眼中流露出止不住的恐惧与悲伤，想叫，想发泄，但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须臾，一阵带着田园清香的凉风拂过，才稍稍拉回他一点点神思与理智。
“杨青青……小掌门……二师兄……颜忱……兰悟……”
他猛一惊，大口大口喘气，快速俯冲进空无一人的高宅内，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找到密道。
密道入口已经被暴力破坏，许多脚印证明有不少人从这里追了过去。
杨青青他们，此刻不知是否已经落入宫古之手。
关情没多犹豫，凝神钻进密道。
*
“斩草必须除根！”
“可她……还只是个孩子呀？！”
“别看她现在只是个孩子！她身上流着杨氏血脉，将来能轻松修炼出木灵源，若她要复仇，人间必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山谷脚下，杨宝妮站在几十个身着玄青道袍的高大男子面前，听他们商量要不要杀自己。
阳光被他们遮掩得严严实实，每个人脸上都透露着凶恶，令山谷荫地更显阴冷。
她歪头看去，就在不远处，杨青青，史清淮与颜忱都被牢牢捆绑着丢在地上，万瑜嘚瑟地拿兰悟在他们面前晃悠。
“让小爷看看，先拿谁来试兰悟呢？要不，你们自己商量？”
颜忱像个虫子一样扭动身体爬至万瑜面前，高高仰视着他连声质问，“你都已经拿到兰悟了，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啊！”
万瑜弯腰挑了挑他的下巴，一脸得意坏笑，“小爷乐意。”
颜忱扭头转向右侧，眼底里的触动忽然显得十分复杂。
痛苦与懊悔轮流鞭笞着他的灵魂。
“都怪我没听关情的话，信了你这个坏女人！！”
高桃……或许，应该叫她万瑶，她抱臂冷漠地站在一旁，对颜忱的控诉不为所动。
但下意识里的眼神躲避，令她显得又不是那么无情。
万瑜将兰悟抗在肩上，目光转而落至杨宝妮这边。
“姐，想好了没，那个小妹妹到底杀不杀？”
“不杀。”
万瑶简单明了地吐出两个字，并没有给出过多解释。
山谷中忽然飘来一声带着混响的声音，“不杀？蛟谷什么时候也会心慈手软？”
听见这个声音，万瑜与万瑶同时绷紧了神经，慌乱中下意识将兰悟藏到身后。
宫古带领寻仙榭与一众仙门从山谷另一头现身，不由分说就朝杨宝妮抬起手掌。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杨宝妮便直愣愣栽倒在地，小小的身体甚至没摔出什么声音。
杨青青顿时眼眶瞪大，挣开绳索冲了过去。
“小掌门！杨姑姑！！”
史清淮一边大叫一边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杨青青抱起杨宝妮，眼神坚韧，在宫古再次出手对准她时，化作了一团随风飘散的樱花花瓣。
杨宝妮的身体亦消失不见，好似藏在了某片花瓣之中。
宫古冷笑，指尖燃起跳动的焰火，“呵，小小障眼法。”
他轻轻转指，那一团樱花花瓣便凭空自燃，风从地上将火花吹起，火焰飘扬，宛如幻梦。
但梦过之后，只剩下零零洒洒的灰色灰烬。
“小掌门！！杨姑姑！！”
史清淮的崩溃尖叫将灰烬震碎成了粉末，风再一吹，彻底什么也不剩下。
宫古却是一副无聊模样，悠悠负手走至万瑜与万瑶面前，诡异地盯着二人微笑，“我倒是小看了你们，能比我先追踪到天镜谷不说，竟然还利用我替你们拖住天镜谷，自己则从神鹿手中轻而易举地得到兰悟，这计划，怕是很早以前就想好了吧？”
他轻勾嘴角，又是一声冷笑，“还真以为我找不到你们？拿来吧。”
万瑜与万瑶无话可说，虽满心不甘，却只能乖乖上交兰悟。
宫古拨开万家姐弟，阴气逼人的目光落在史清淮身上。
他缓缓抬起手，十分平静地说:“最后一个，斩草除根。”
史清淮原本就猜测关情与天镜谷其它人已经遇难，但心里仍固执地抓着一丝希望不肯松，眼下亲耳听到宫古这么说，瞬间湮灭了他心中最后的希望。
他哀默地闭上眼，静静等待死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