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情手腕上戴着银镯，坐在书桌前，月光映出的竹影在红色宣纸上轻轻摇曳，宛如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

竹风铃时而传来一两声叮咚，荡起月影涟漪。

身旁椅子上摆满了一张张刚写好的对联，整个屋子盈满纸与墨的清香。

意娘伸来绢帕，轻柔地为他擦去额边一点墨珠。

“小情，你这字真好看，比月儿写的好。”

关情顿了笔，抬头冲她盈盈一笑，“我也觉得。”

白驹过隙一瞬间，从冬月一直写到腊月末，总算搞定了七千多张对联。

与颜忱挨家挨户送新春对联的过程中，顺便与千妖城妖民混了个脸熟。

只是佳节临近，千妖城气氛越来越热闹，他心里反而愈发觉得空荡，恍惚。

总是独自坐在亭子里发呆，捏着颜月做的竹蜻蜓，一呆便是个把时辰。

夜里，睡在颜月从小长大的房间里，盖着有颜月味道的棉被，想哭的感觉如潮水决堤，怎么也控制不住。

年夜饭那日，颜家张灯结彩，大家都换上红色新装，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丰盛佳肴。

颜素问与意娘格外自然，早已把关情当成了颜月，仿佛在他们眼里，除了多了一位准儿媳万瑶以外，与往年没什么两样。

关情也不知他们是真的不在意颜月，还是故意装得无所谓。

当颜忱提起“要是小月也在就好了。”时，他们脸上还是会闪过几丝难以掩藏的忧伤。

春节过后便是上元节，正月十五一大早，关情便被意娘连哄带求地磨起了床。

“小情小情～今天家里来客人，别再睡懒觉啦，帮我去溪西十三号的糕点铺子把提前预定的酥饼与栗子糕拿来。”

他拖着迷迷糊糊的惺忪睡眼走出家门，才后知后觉，“客人？什么客人？”

恰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张扬的少年声音将他彻底惊醒。

“小爷要住朝南的屋子，要用苏杭产的蚕丝被，炭要用上等白炭，记住了吗？！

我可是你们未来少夫人的亲弟弟，必须招待好咯！”

众妖民点头哈腰:“是是是～”

关情看着被妖民们小心翼翼捧在人群中央的万瑜，顿时满头黑线，“竟然是……这个家伙……”

他暗自翻了个白眼，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从糕点铺取回糕点后便上街四处溜达去了。

日影西斜，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关情躲了万瑜一整天，没想到还是在花灯会上撞见了他。

此时他正与颜忱万瑶一并买许愿花灯，扭头看见来不及躲避的关情，就像看见什么天大惊喜似地，满脸趣笑着迎了上来，“哇哦哇哦，这不是天镜谷的关情嘛，怎么一整天都没看见人呐？也不晓得主动见见我这个贵客～”

他自来熟地把手搭在关情肩膀上，关情一个侧身灵活躲开，略显嫌弃，斜眸上下打量他几眼，“麻烦你搞清楚，我也是客。”

万瑜“呦呵”一声，正要继续犯贱，却被万瑶揪着耳朵打断。

“你怎么答应我的？说好的不惹事呢？！”

“嗷嗷嗷，我错了姐！”

关情趁机默默转身开溜，身后传来颜忱的声音，“关情！你不跟我们一起玩吗？”

他顿了顿，难看的笑容里透出几分苦涩，难掩酸楚，“你们玩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说完便隐入人海，在颜忱视线中消失不见。

他在喜庆热闹的街上缓缓前行，虽然没什么兴趣，但还是会被一些贩卖漂亮小玩意儿的小摊贩吸引注意力，嘴边不由自主勾起浅浅弧度。

可是一想到那鳞片栩栩如生的龙灯，是杨世安曾经给每个天镜谷弟子都买过的东西，本来就极浅的弧度里竟透出十二分伤感。

他不愿再挤在热闹里，加快步子往颜家赶去。

“你碰坏了我的鲁班车，又没有钱赔，我这样是在给你占便宜，你怎么还不乐意呢？”

他快步走了一段路，还是被某个嘈杂的人群引住了步子。

本来只是想停下随便听听八卦，没想到却被一股莫名荡起的人潮挤进了人群之间，再想回头时，发现身后已经无路可退。

他慎重凝眉，心生警惕，怀疑是有人在故意推搡自己。

但一眼扫过去，周围全部是面容普通的妖民，感受不到半分明目张胆的恶意。

唯一看上去比较奇怪的，便是人群正中央，卖机关玩偶的小摊贩前，那位被小摊老板捉着手腕的红衣姑娘。

姑娘身着一袭鲜红锦衣，双肩处与裙子用朦胧似雾的纱缎裹成花来装饰着，腰束一串洁白的珍珠，鲜艳而不张扬的色彩令人感到十分舒适。

她头上简单用红色发带盘着云髻，两缕长发随意坠在胸前，显得玲珑可爱。

但她身材高挑，身上透出的非凡气质不似寻常妖民，哪怕她低着头，在人群的注视下略显局促与狼狈，也遮掩不住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天人之姿。

她最特殊的地方，在于脸上那一整块白色面具。

面具两边画着淡淡的粉色腮红，两只眼孔又长又弯，笑眯眯的样子，却不叫人觉得诡异，反而十分有趣。

关情随意看了她一眼，虽觉得很是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又开始专注起挤出人群。

可人群里的声音却让他越听越惹火。

“哎呀，小姑娘，你弄坏了东西，人家老板不叫你赔，只是让你摘下面具亲他一口而已，怎么了嘛。”

“就是就是，又不是人族，那么矜持干什么～”

“亲一个亲一个！！”

关情把旁边开口起哄的人都看了一遍，不禁鄙夷地皱起了眉。

都是些好奇人家小姑娘长什么样子的男人，平时看着人模狗样的，遇到这种事情，一个比一个猥琐。

中年老板更是死死捉着那姑娘两双手不肯放，一点点发力把她拉到自己面前，如狼似虎地盯着她流口水。

“既然你赔不起，就让我亲一口，嘿嘿嘿。”

红衣姑娘仓皇挣扎后退，连连摇头拒绝，却一个字也不喊。

关情实在看不下去，走到最前方，掏出几锭银子放在老板的摊子上，凝声道:“你无不无聊。”

霎时，人群里噎了声。

老板歪着嘴，上下审视关情，“多管闲事！滚开滚开！”

关情本来心情就不好，眼下被他这种不客气的态度对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翻了他的摊子，指着他吼:“再给我说一遍！”

小摊老板不甘示弱，一边撸起袖子一边准备放狠话，谁料被四面八方涌上来的人死死按住了手脚。

“别冲动！别冲动！”

“你疯了！他是颜家的人！”

小摊老板一听这话，鼓着眼睛眨了眨，瞬间换上笑脸，“嘿嘿嘿，俺，俺粗俗，俺认错，您可千万别和俺计较。”

关情重重甩下手，瞪了他一眼，“以后不许再随意调戏姑娘家，她赔不起就该报官，懂了不！”

小摊老板连连点头，“懂了懂了懂了。”

关情泄了火气，低头看了眼被自己踢坏的摊子，“这个，找意婶婶赔钱，或者看见你们的少城主了，找他要也行。”

他没听小摊老板又说了什么，拨开人群迅速离开此地。

约摸走了百来步，他忽然停下脚步，一回头，与一双面具上的笑眼直直对视上。

“你跟着我干嘛？”

红衣姑娘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一袭红衣仿佛让所有的灯光与色彩都黯然失色。

她随着关情停下步子，而后往前一步，对关情弯腰鞠躬。

再起身抬首，微微歪头，笑眯眯的面具眼孔似乎更加神秘，也更加浪漫可爱。

关情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比方才温和许多，“不客气，别跟着我了。”

然而红衣姑娘却不听他说的话，直接上手欲将他抱住，吓得关情连着后跳好几步，“你干嘛？！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吗！”

红衣姑娘抱了空，又把头一歪，显出十分疑惑的样子。

这次她收敛了些，跑过去牵住关情的手，眼孔凝视着关情的眼睛，不知面具下的脸是不是正笑得灿烂。

关情看她穿的倒是怪精致，脑子却好像不太正常，便怀疑她是天生生有癫症之人，一时忍不住心生同情。

他把手从她手里轻轻抽走，蹙着眉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红衣姑娘愣了愣，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手掌大的册子与一支银羽法笔。

她兀自蹲下，把册子放在膝盖上，用银羽法笔在册子上胡乱写着什么。

关情站在原地，怀着好奇心情耐心等她写完。

她停笔后，噌地站起来，将册子展开举至关情面前。

“哥哥，你真好看，我喜欢你。”

关情目光落在两行小字之上，唇瓣微启，眼里忽然闪烁起宛如星辰的光点。

他出神许久才从册子上挪开视线，怔怔望向红衣姑娘笑眯眯的眼孔。

他眼里明明有光，神情却是呆滞的。

在他眼中，旁的所有一切都模糊起来，唯有面前的红衣是清晰的。

红衣姑娘见他半天没有回应，于是缩回举着册子的手，捧在胳膊上又埋头写字。

“哥哥，陪我过节好不好？”

红衣姑娘这次双手捧着册子让关情看。

关情稍稍缓过神思，看了看册子上的字，冁然一笑，温柔点头，“好。”

红衣姑娘受宠若惊，蹦蹦跳跳地挽住关情胳膊，拉着他往溪西河边走去。

关情没有拒绝，任由她操控身体。

河边一排杨柳枝垂入河水面，将映出的灯光打碎成了明亮的光片，亦拦住了几盏迷路的花灯。

红衣姑娘停驻在卖花灯的摊贩前，拉着关情指了指花灯。

关情心领神会，掏出两盏花灯的钱递给花灯老板。

选灯时，他毫不犹豫拿起两盏天鹅灯，把其中一盏递给红衣姑娘。

“你想许愿是吗？”

姑娘捧着花灯重重点头，而后拿银羽法笔写字。

“哥哥，我们一起放花灯许愿。”

关情嘴角缓缓上扬，在一声声“哥哥”中逐渐迷失自我，“哈哈，你嘴可真甜。”

红衣姑娘歪歪头，捂住脸颊，作出一副害羞模样，只是动作隐约有些生硬，不够自然。

她拉起关情跑到河边，在花灯上写下“祝好心的哥哥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写下祈愿后，她将银羽笔递到关情面前。

关情摇摇头，没有接，而是拿出买灯时送的小毛笔，蘸墨运力，郑重落笔，写下短短四个字，“五域皆安。”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字笑了笑，带着星辰光芒的眸子转向红衣姑娘，满眼深情，却只字不语。

随着两盏天鹅灯随河波远去，成为河里无数花灯中的其中一盏，好似变成了苍穹之中遥不可及的一点星火。

星辰明月，高台楼宇，在视野尽头合为一处，都被无边的夜色包裹。

花灯在河间熙来攘往，划破月的倒影。

对岸有人开始放烟花，岸边男女兴奋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关情仍望着远处的天鹅灯沉醉其中，却被红衣姑娘牵住手，风风火火地朝夜色里奔去。

“喂？去哪儿？”

他被姑娘带至人烟稀少的山丘上，离千妖城中城并不远，尚且可以看见溪西河。

烟花砰砰绽放，时不时照亮整个小山丘。

红衣姑娘的面具随着烟火绽放又熄灭而忽明忽暗。

二人来到山丘顶，站在一颗孤零零的桐树下。

红衣姑娘指着天空中美丽的焰火一蹦一跳，转头看向关情，连连晃动他的袖子，似乎在期待他的回应。

关情眉宇含笑，目光始终没有去看烟火，而是痴痴停留在红衣姑娘脸上。

最后一颗烟花熄灭，他毫无预兆地抬手，摘下了她的面具。

速度太快，对方来不及反应。

恰时烟火泯灭，山丘陷入漆黑，关情拿着面具的手尚且顿在半空还未垂下，便已倾身深深吻住了红衣姑娘的唇。

他感受到来自对方胸口处怦怦乱跳的心跳节奏，自己也乱了呼吸，情意难以自抑，控制不住欲往更深处吻去，却被反应过来的红衣姑娘一掌推开。

在下一波烟火升天绽放之前，红衣姑娘夺回面具重新戴好，目光透过笑眯眯的面具眼孔凝望着关情，微微后退。

二人在闪烁的烟花光芒中隔着面具对视，心里皆藏着还未宣之于口的秘密，互相试探，一动不动。

忽然，一道更亮眼的火光遮盖了烟花光芒，轰隆巨响自千妖城中城传来，震得山丘抖了几抖。

关情立刻寻声望去，凝眉一瞧，发现发生爆炸的位置正是颜家，不由得心中震惊，冒出满头冷汗。

视线落回红衣姑娘脸上，见她波澜不惊，对意外无动于衷，仿佛早就有所预料。

关情瞬间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对她失声怒吼，质问道:“你？！故意引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