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颜月面前单膝蹲下，想起曾几何时，面前之人亦是如此，喜欢蹲在自己面前，投来无比温存而爱怜的眼眸，对着自己微微歪头浅笑。
但此时此刻，颜月温柔不再，眼里只有算计与警惕，甚至往后挪了挪，下意识远离关情。
关情郑重地吞了口口水，望着他的眼睛，十分认真道:“颜月，你是雪鹤，是千妖城颜家的人，我的千层瑞雪就是你教的，还有很多事情，让我慢慢告诉你好吗？”
颜月愣了愣，眨眨眼，瞳孔外圈微不可察地闪过一道咒文，而后满脸迷茫地鼓了鼓眼睛，问:“你要做什么？”
关情对他的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又耐心讲了一遍，“我说，你失忆了，其实你是千妖城颜家的雪鹤妖，我想让你知道真相。”
这次关情注意到了他瞳孔外圈一闪而过的咒文。
颜月呆愣几秒后，疑惑地看了看远处又看了看颜素问，“你们就这样不说话，真是莫名其妙，要是没事儿，不如放我回去？”
关情耐心耗尽，一气之下轻轻扇了他一巴掌，“你聋啊！”
颜月这下更觉得他行为荒唐，捂着脸上下审视几眼，不可思议地鄙视道:“你！要打就打，摸我干什么！看我穿的好看就动手动脚，和那个老板有什么区别！真是说一套做一套，又当又立！”
关情发抖着朝他伸出十指，恨不得直接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掐死算了，“颜月！我，我！”
他两手握成拳，重重垂下，小兽般的双眼凶巴巴瞪着颜月，提高嗓门大吼:“我最后再说一次！你失忆了，你是颜家的雪鹤妖！听见了吗！”
他盯着颜月的瞳孔，果不其然，三秒之后，暗黄色金光咒文再次闪现后又迅速消失，随着咒文泯灭，颜月亦如同木偶回魂一般，呆呆眨眼，迷茫不知所云，“你说啊，你怎么就是不说呢？”
关情终于明白了，辞风能放心让颜月来千妖城，定是在他身上用了特殊手段，让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身世与过往。
可，那神秘的咒文，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手段？
关情怔怔站起身，目光看向一旁的颜素问。
“颜伯伯，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颜素问也注意到了颜月瞳孔里的咒文，但他眉心紧蹙，显然与关情一样，并不清楚咒文的来历。
“我平生也算见多识广，但对于能控制记忆的神咒，却是一无所知，大抵……”
他抬头望向夜空中最深邃的方向，目光沉重，“大抵是上古时期的神术。”
颜月连“控制记忆”这几个字都无法记住，在他眼里，颜素问与关情断断续续的说着他听不明白的话，着实令他煎熬。
“喂，二位？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我？给个准话可以吗？”
关情懒得搭理他，继续问颜素问，“那我该去哪儿才能找到关于这种神术的记载？总要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才能想办法破解。”
颜素问把视线移回人间，远远投向千妖城正东边。
“千妖城的年轮书阁中住着一位年轮神女，她或许可以给你想要的答案，但是。”
关情满怀希望地望着他，激动催问道:“但是什么？”
颜素问叹了口气，“年轮神女极少显露真身，连我也难得见她一面。”
关情隐隐有些失落，但眼里的希望之光却半分不减，“总要去试一试。”
话毕，他看向一脸蒙圈的颜月，忽而泄了沉重的心情，笑道:“颜伯伯，把他交给我吧，我想让他陪我过节。”
颜素问自然答应，只是多补充了一句:“玩够了，带他回家，让魇宝看着他，我们也就不用操心。”
关情疑道:“魇宝是什么？”
“一只上古妖兽，靠吸食生灵的灵智为养分，其所幻化的无妄深渊可以吞噬一切力量，哪怕是阴阳昆仑在无妄深渊里都会成为废铁。”
“这么厉害？那你们当初为何还会被盏魂欺压的那么惨？”
颜素问尴尬地笑了笑，“魇宝从未吃过灵智，所以几万年来一直没有长大，还只是只幼兽，所以，它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厉害。”
关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下一秒却忽然轻嘲般地笑了笑，“在这一点上，您和我师父真像，都是宁愿让自己陷入危险之地，也不肯使用强大而危险的武器。”
颜素问默默收回视线，不置一词。
离开山丘，回到热闹的溪西大街，颜素问先一步回颜家处理麻烦，关情则让关关紧紧跟在颜月身边威胁着他，叫他不敢尝试逃跑，只能乖乖听从关情的指令。
“去给我买炒栗子，然后一颗颗剥给我吃。”
关情将身上最后一点银子丢给颜月，态度几近趾高气扬。
“别发愣，快去啊。”
颜月用余光看了看漂浮在自己脑袋旁边的水球，内心苦叹一声，只得乖乖买栗子去了。
他们登上三丈高的穹阁，拾阶而上，望见溪西河随着视野扩大而变成一条闪闪发光的银河。
关情半个身体倾出栏杆外，指着下方惊喜大叫，“快看，千妖城的街道组成了和安两个字！我才发现！好震撼啊！”
他激动到忘乎所以，绝有马上就会栽出栏杆外的危险势头，被站在他身后默默剥栗子的颜月冷不丁伸出手拽回阁楼中。
这一猛然转身刚好对上颜月的眼睛。
关情凝视着他，瞳心里的微光不可名状。
旁边纷纷扰扰的杂音似乎都在这一瞬间隐入虚无，无关人的身影变模糊，唯有一袭鲜艳的红衣在穿过高阁的寒风中轻轻飘扬。
颜月愣了愣，慌张松手，退后一步，仿佛被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吓到了。
他有些无措，挠头笑了笑，将一颗剥好的栗子递到关情面前。
关情却再也没有心情吃东西。
越是知道颜月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就越心痛。
像是被盗走了最珍贵的东西，满腔哀怨堵在胸口无处可发泄。
颜月见他不吃，于是随手将栗子丢进自己嘴里，目光轻飘飘落去远处，不动声色地避开与之对视。
关情兀自憋了会儿闷气，最后长呼出来，虽仍未彻底释怀，但也不纠结这一时了。
他上下打量颜月几眼，轻浮地撩了撩颜月散坠在肩前的发缕，调笑道:“怪好看的嘛，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癖好？”
颜月瞬间涨红了脸，连忙打开他的手，支支吾吾解释:“没，没有！这只是，是任务需要！”
关情坏笑地看着他，眼里肆意流露出揶揄玩味。
“之前叫哥哥不是叫得挺甜的嘛，再叫呀～”
颜月眼珠向上轻转，回想起昨日与木离的对话。
“木离姐，师父让我直接去引诱水魔的缔约之主，把他和水魔从兰悟身边引开，你说，师父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确实能轻松引开他。”
“？？？你怎么说话也奇奇怪怪的？”
“来，我教你，这样这样这样……”
“啊……有点难为情，再说，我也不会呀……”
“简单，撩小男生而已，记住三个关键词，打扮，主动，多叫哥哥，做到这三点，保证他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想到木离的话，颜月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心里生出一万种被坑了的感觉。
关情在他面前来回晃手，喊回他的思绪，“你不会想假装失忆，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投怀送抱的吧？”
颜月一把捂住脸，羞愧到无地自容。
关情霸道地把他头拨开，偏头追逐他目光，眼里的笑意愈发乖张起来，“哈哈哈哈，颜月，你害羞了！”
颜月甩开他的手转身欲逃，却一头撞上了时刻看守在他身后的关关身上。
水球嫌弃地将他弹开，结果力度没控制好，把他弹在关情身上，二人同时后仰，一齐撞断了穹阁栏杆，在无数双惊恐的目光中如同流星一般坠下穹阁。
关关:“哎呀！”
此情此景，令关情心中一阵恍惚。
惊恐的看客与身旁快速上升的穹阁，在他眼中短暂地变成了天镜谷弟子与北蛮峡谷的悬崖。
那日初见，也是颜月将他撞下悬崖，血羽纷飞，暗示着他看不懂的结局。
如今懂了，却无力改变。
他凝望着向自己转身坠落的颜月，竟妄想他能像初见时一样，化作漂亮白鹤，忍着痛，拼尽全部力量挽救自己的生命。
下坠间，颜月唤出流光接住了自己与关情，两双脚尖轻轻点落在地，惊散了地面上一层薄薄的尘埃。
虽然依然是被颜月救下，但关情心里的怅然若失之感却更加深沉。
明明那时素不相识，明明自己那般无理取闹，亦能被颜月温柔对待，舍命相救。
而此刻，救下自己于他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他眼里除了淡淡的困惑之外，就只剩下漠然。
颜月回头冲穹阁上的妖民招手，风轻云淡笑道:“我们没事！谢谢你们的关心！！”
他没发现身旁正有一双满含落寞的眼睛定格在自己侧脸上。
待颜月敛了笑意回头去瞧关情时，发现关情已经独身默默走入人群之中。
关关飘回颜月身侧，驱赶着他跟上关情。
这一路，关情再没说一句话。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涣散，花灯照出的长长的影子里，藏着几许难以倾诉的疲惫。
回到颜家，颜素问带二人通过地道来到一间宽阔的地下密室中。
密室呈圆形，半径足有五丈之长，四面嵌着青砖，几盏幽冥妖火吊在天顶之下，悄无声息地发着青光。
在密室正中心的上空，悬浮着一块圆形石板，半径只有一丈。
关情怀着好奇心□□往里走，却被颜素问伸手拦在地道进入密室的入口处。
他对关情摇摇头，随后轻唤一声，“魇宝，来活了。”
话音落下，密室地面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黑得彻底，仿佛没有尽头的巨大深渊。
身似猫，面似夜叉的无妄魇兽从深渊下钻出来，一头扑倒颜素问。
颜素问整个身体被长长的兽毛埋没，痛苦地咯咯笑着。
“哈哈哈，好了好了，魇宝，快起来，你快要把我压死了。”
颜月与关情及时贴着墙壁躲开才没被殃及。
但魇宝放开颜素问后，又欢快地朝颜月扑去。
颜月眼睁睁看着两只巨大的兽爪向自己环抱而来，惊得失魂，“啊！救命！”
魇宝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只是把他抱在胸脯前，一个劲儿用眉骨蹭他。
须臾，魇宝鼻子耸了耸，嗅到关关的味道，瞬间炸毛警惕起来。
它放开颜月，把颜月与颜素问揽到自己身后，凶巴巴盯着关情，摆动臀部时刻准备发起进攻。
关情:……
颜素问无奈揉了揉眉心，“魇宝，他不是你这次要看守的人，月儿才是。”
魇宝愣了愣，一屁股坐下，喷出鼻息，歪头冲颜素问眨眼，每根胡须都写着大大的疑惑。
“嗷呜？？”
颜素问苦笑，上前轻抚它的兽毛，“听话，把月儿带上去。”
魇宝看了看颜月，又看了看关情，迟疑片刻，还是乖乖听颜素问的安排，叼着颜月后领子把他送去了悬浮在无妄深渊上空的石板之上。
颜月并没有感到任何异常，尝试运法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全部神力。
关关终于不用再看守颜月，得以放松，变作银镯回到关情手腕上休息。
颜素问离开时，怕颜月忽悠魇宝，所以特意嘱咐了一句，“魇宝，无论月儿说什么，都不可以放他离开。”
魇宝虽顶着疑惑，但仍认真点头，信心十足，“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