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月:“真讨厌，报仇就报仇，怎么都喜欢把情儿推到明处？天镜谷是死绝了吗？只剩情儿了？呵，你和史清淮，用起情儿来真是一个比一个顺手。”
隔着羽雪与浓雾，他看不清对面那个金衫少年的面容与神色。
但他清楚地知道站在面前的人是谁——继承了杨氏种儡之术的天镜谷末代掌门，杨宝妮。
自从发现她在背地里做的事情之后，颜月对她百般纵容隐忍，却没想到她做那些事，竟然都顶着关情的样貌与身份。
当时只觉得巧合，而眼下再思量起孩子们口中的“阿晴哥哥”，方才后知后觉，竟然就是他的情儿的名字！
颜月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汹涌澎湃的愤慨，说起话来犹如这阴冷潮湿的山谷，令人品不出半点温度。
可说完这些话，颜月转念一想，说到底，他们才是一家人。
若换成关情亲自站在这里，定是会允许杨宝妮这么做的吧。
作为天镜谷的外人，颜月自知自己没有资格说这些。
“那些姑娘在哪里！”
他不再继续纠结杨宝妮利用关情身份的问题，而是重声再次问了一遍此行的最终目的。
杨宝妮往前一步靠近他，微凉的呼吸融化散了雾霭，逐渐显露出那张令颜月无法克制住悸动的容颜。
“颜月，你已经猜到了我想做什么对吧，可你阻止过我一次，还要阻止我第二次吗？”
她明知自己在颜月眼中早已暴露，话语中的立场却仍把自己当成关情。
样子虽然幻得一模一样，但那瘦弱娇小的身子却是天大的破绽。
别说颜月这样熟悉关情每一根头发丝的人，饶是任何一个只见过关情几次的人都能看出来她并不是真正的关情。
她根本没有很认真地去伪装。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再高阶的幻术也无法在颜月面冒充关情，所以也就不需要费尽心思完善每一处细节。
可即使如此，她仍顶着关情的样子，用关情的立场说话。
而她所幻的关情，乌眉总是淡淡蹙拢着，眼睑轻颤时，时常有意无意露出几分浅浅的忧郁，配上清风美眸，直教人觉得她就是这天底下最无辜的美弱美人儿，做什么都是应该被原谅的。
颜月本就受不了关情那张脸，她又一步步咄咄逼近，侧歪首冲他苦蹙眉眼，一副被逼无奈的无辜模样，更是让颜月的情绪荡起千层涟漪，再寒冷的天气与雪都不能凝固得住他仓乱不安的心。
“颜月，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能站在我这边？我一次次为你牺牲自由，为你承受煎熬，为了不让你一步步错入深渊而费尽心思为你寻回记忆，保护你的亲族！可你怎么就不能多向着我一点呢？你是神君，你想要谁死谁就得死，但你从来不会为了我而这么做，你根本……根本没有嘴上说的那么爱我，对不对……”
呼呼～耳边似乎只剩下风声，雪音，与关情的声线在风雪和音中的深沉呼吸。
杨宝妮扮演关情的演技并不精湛，可不知为何，当她说出这些话后，颜月却鬼使神差地帮着她自欺欺人了。
“情儿，不，不是这样的……”
他颤抖着摇头，踉踉跄跄碎步退后，又重又乱的呼吸随风飘远。
羽雪因他情绪激动而肆意猖獗起来，无情拍着打山谷石柱上的每一寸草木。
整个山谷笼罩在悲戚之中，化作生命绝迹的苦寒之地。
一眼，足以冻人心肺。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明白，可是，可是……”
他说着说着，眼泪落下的那一刻却笑了出来。
他看着眼前那个破绽百出的关情，但深情的目光仿佛是在凝望真正的关情。
“偶尔在孤寂的夜里，我也曾有过那样的念头，毁掉一切，不管不顾，带你去荒无人烟的废墟，忘掉所有人，所有羁绊，让我们的世界里只剩下我们……呵……要是让你知道我有这样偏执的念头，你一定会跳起来暴揍我一顿的吧。”
他看着面前那双精致无暇的桃花眼，似乎透过模糊的瞳孔在凝视着另一个谁。
良久，他从虚境中回过神，视线缓缓聚焦。
这次，他所凝视的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
“情儿，我是个俗人，幸好你不是，若没有你的约束，我可能真的会……”
他这话明明唤着关情的名字，字字句句却是在说给杨宝妮听。
他想告诉杨宝妮，是关情自己不愿意，并非他豁不出去。
杨宝妮面无表情，似乎早就知道颜月会这么回答。
沉默片刻，她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漂亮的唇线一起一落间，即使讽刺意味十足，仍令颜月为之惊鸿动容。
“颜月啊，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原原本本做自己。”
她双手负于身后，一低头一抬首，别有深意的眸子轻飘飘落到颜月眉心。
字音里，满是教化之调。
“穿上新鞋子出门就时刻看着地面，决计不让鞋子踩到半点脏秽，这样多累啊，你说是不是？难道白衣服上粘了一点儿泥巴就要死不活了？就要扒下来□□了？也不可能，对吧，还得活着，还得活下去，咱就不是干干净净的命，脏一点怎么了，我就是去泥坑里打个滚照样能挺胸抬头地站起来。”
话毕，她认真凝望着颜月双眼，半仰视的目光显出几丝期待感。
而她的弦外之音，颜月听懂了。
颜月本有许多种办法能够将关情捞出痴梦泽，然而这些办法大多都沾满鲜血，这些鲜血的罪孽最终都会落到关情头上。
正是知道关情不愿意承受罪孽，颜月才放弃了那些办法。
而杨宝妮的意思很简单——听他的干嘛？用残忍的办法救他出来以后，他再不愿意又能怎样呢？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颜月皱了皱眉，假装听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话音还未散尽，他感到背后一阵阵泛寒，眼前人在他眼中好似刹那间生出了重影，又迅速合二为一，清晰可见。
只是视线清晰后，好像有些东西变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
啪！啪！啪！
天地短暂失声之后，杨宝妮忽然低头大笑，鼓了鼓掌。
颜月的明知故问惹来杨宝妮无情反讽嘲笑，“哈哈哈，真棒，真听话！”
颜月沉眸间，一直紧绷的肩膀悄然松了几分，语气也放缓下来，“情儿，我有别的办法救你出来，你先告诉我，那些姑娘在哪里？”
他试着转移话题，但这话却让杨宝妮诡异地滞了声。
杨宝妮隐隐泛出血丝的双眼恶狠狠盯着地面，嘴角近乎扭曲地歪了歪。
少倾，她猛抬头瞪向颜月，并毫无预兆朝颜月伸出手，五指紧紧掐住了颜月脖颈。
疾风袭过，吹撩起散乱的卷发，露出碎发下那双红里透着阴暗的恐怖桃花眼。
“你有办法？？你的办法八字还没一撇，要我等多久！！！”
颜月没有反抗，没有挣扎。
颜若若欲出手控制杨宝妮，却被千层瑞雪定住了身体，一时动弹不得，只能挤眉弄眼地表达担心和急切。
颜月痛苦地微微抬高下巴，试图用这种姿势让呼吸顺畅一些。
可他一点点求生，杨宝妮却一点点掐得更紧。
她用关情的声音朝颜月咆哮，凶恶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会将颜月撕碎。
“别再假惺惺的了！天镜谷的人用不着你来可怜施舍！！！我告诉你，我一定会救他出来，你若肯帮我自然最好，你若不肯，我也能用我的办法带他回人间！！！”
现在，关情的影子彻底从她身上消失。
除了声音和容貌是关情的，其它都卸下了伪装。
颜月难受又无力地扯了扯她的指头，五官颤拧着，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他的脸色已经憋得有些泛紫，断断续续的呼吸令他头脑开始晕眩。
可即使如此，他却丝毫没有对杨宝妮动手的意思。
他看着那张脸，明明知道面具之下是另一个人，但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保护，怎么可能出手伤害。
但杨宝妮似乎是真的起了杀心。
“该死的晦气玩意儿，害了天镜谷，害了我，害了表哥，若是无用之子我也就且看你如何慢慢作死，可你非要跑来这里当乱子，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哦，对了，顺便可以验证一下，表哥出来以后，会不会因为我杀了你而和我翻脸？”
颜月心中苦笑，真是万万想不到，一起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小姑娘，原来心底里竟然这么恨他。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他眼光不行，看不准人。
他忍着难受暗中施法，费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僵硬的嘶哑字音，“情，儿，抱，歉。”
尾音散入羽雪，似乎在一瞬间让千层瑞雪有序了起来。
封在颜若若背上的定身术消失了，与此同时，羽雪凝聚成流烟汇入她额心，一股不属于她的力量在她身体里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