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语在病床旁愣神的当口,护工抢上前来,说这是他们的工作。
另一名护工也劝,说他们才是专业的。
“你们俩孩子要么外面等会儿吧。”护工笑道,“怕是不好意思呢,要这事折腾半天,对脑血管也不好。”
甄语没再多坚持,回身扯着简固就出了病房。
简固看出不对来了,安静地任由他拽着出了门。
一出门,甄语就窝着火坐到了椅子上。
他想到的事不是不能,是不想和简固说。
他脾气说不上好,但也算不上坏,最多容易急躁。
就在刚刚,怒火毫无缘由地就冲上了他的脑门儿。
在父亲盯着简固看,许是希望简固来履行孩子的责任、上前照顾他的时候。
那个逼仄阴冷的房间,那些做好也没有回应的琐事,每每精心准备一桌饭菜换来的漠然……
仿佛都一瞬间加在了简固身上。
比他高大,比他心软,比他待人友善得多的简固,被塞进了他几乎都有些透不过气的小空间里。
搁都搁不下,多可怜。
他自己的话无所谓,既然没甩手不干,那就不会有多少怨言,毕竟消耗情绪也浪费时间。
就算现在知道了自己和简固是被抱错的,他也不觉得为了养恩给家里做点什么算委屈自己。
假设说,他们没被抱错。
在简家被养高高大大有点傻乎乎的简固,眼睛清澈得像水一样、能把一颗心捧给别人的简固……
就要经历他经历的事了。
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简固会为他委屈了。
易地而处,他也会为了简固遭受同样的对待感到愤怒。
而且,简固傻呀,说不定比他干得还多,说不定看不出甄荣家的古怪,说不定,会被骗得团团转。
越想越觉得要气到爆炸了。
父亲又凭什么?就凭自己是父亲?
他还在那呢!
在那个家里长这么大的孩子还在,有什么立场让别人家当宝贝一样养大的孩子上前!
简固坐在甄语旁边,只坐了半张椅子,边弯身看着甄语的表情,边用手掌轻轻在对方背后安抚。
他身高腿长,只坐一半,一条腿屈膝,和蹲在这也差不多,姿势怎么弄怎么别扭。
再费劲地去看甄语的模样,差点没稳住重心。
险些把自己拧成麻花,扎马步也没这么难……
“你慢点。”甄语看着简固人高马大偏要缩得比自己矮的傻样,暴躁劲儿霎时去了一半,“起来,别看我了。”
“哦。”简固听话地乖乖直起了一点,手没收回来,还是轻轻抚摸甄语的后背,“我不看你了啊,你别生气了。”
甄语感受到后背温柔、稳定的摩挲,心情没那么坏了,语气依旧不是很好:“说得像有什么因果关系。”
“没有啊,你误会了。”简固语调放得颇软,“虽然我怀疑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但我不敢在你生气的时候一直追问。”
甄语学着简固的声线说话:“是哦,你不敢。”
“你这样说话有点可爱。”简固笑了下,手臂环着甄语,扶住他的肩头,“看来是好点了?”
甄语缓缓吐气,好像没有那么火烧火燎的感觉了,慢慢“嗯”了一声。
“你这脾气也太急了。”简固看到甄语忽然就着急上火,跟着紧张得不行,“好在我经验丰富,先稳住了自己,再来稳住你。”
“可把你能的。”甄语瞥了他一眼,“你怀疑我因为什么生气?”
“不知道啊。”简固老实地怂着,“你生气总是有理由的,我先认了就可以了。”
甄语心底的恼火还没去,怀疑自己先会被气笑:“就非得是因为你?”
“你总不可能对护工们生气,人家工作做得好好的。”简固一条一条地分析,“也不太可能生父亲的气啊,你对家里人没什么脾气。”
“不就剩我了吗?”他说完之后,故作惊讶,“啊,难道是被子惹你生气了?”
“不会是被子扎到你的手了吧?快让我看看!”
甄语把被简固装模作样拉住的手抽回来,随手拍了对方一下。
这人就是擅长装傻卖乖讨巧,真是——回回都有用。
他怒火未散,就被逗得弯起了嘴角。
“好了啊?”简固看到甄语笑了,总算松了口气,“愿意和我说说为什么吗?”
甄语看着他,抬手在这人不知道聪明还是傻的脑袋上揉了一把:“不愿意。”
简固乖乖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哦。”
这就不追问了?甄语觉着这人的脑袋手感还挺好,又捋了两把,轻声说:“就是想了点没发生的事,生了些没用的气。”
他们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还去想那些事干什么。
简固已经在简家好好地长这么大了——还好是这样。
难怪简益要打趣他俩。
有这么水灵灵的大白菜长在他出生的家里,颠颠儿地跑到他面前甜着他,别说简益了,是个人听到都要羡慕他。
他注定会喜欢上的人,在既安全又美好的环境里快乐长大,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事?
简固老老实实地坐着,开始装傻:“啊?什么没发生的事和没用的气?”
甄语有些哭笑不得,松开了手:“你不是不问了吗!”
“我没说啊,就是‘哦’了。”简固理很直气很壮,“难道我还要反驳你:你不是不愿意说吗?”
“我怎么会干这样的事。”
“你想说的话我随时都做好了准备倾听——来吧,放心大胆地说吧。”
“神经。”甄语轻拍了他一下,“行了,别惦记了,没什么……我就是想了下,万一咱俩没抱错,想着想着就生气了。”
毫无道理。
在什么样的家里长大,根本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他们这是抱错了,要是没错的话,不管物质上还是情感上有什么缺失,出生的家庭也永远都没办法改变。
在这方面或真或假地不如意的人,那可多了去了。
有的,外人看着如何羡慕,本人未必过得多舒服。
有的,旁人觉得多么可怜,身处其中不见得没有一丝光亮。
世上或许有两全,也有都不占,多得是或左或右的为难。
他们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把自己想得多苦、甚至不愿意心上人去领受,未免有点太矫情了。
他生气也就那一时间。
很清楚没必要,也知道不可能。
他就是不能忍受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加在简固身上。
简固那么好,他就愿意这人一直好下去,不受任何挫折和委屈。
只是他的个人愿望而已。
简固陷入了冥思苦想,然后就开始组织语言,纠结了半天,先解释:“我不是不愿意啊,就,不小心陷入了想象。”
他没深入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肯定是愿意的。
他没吃过苦,从小到大应有尽有,想过的没想过的都成山如海地堆在他面前。
上辈子他没仔细琢磨过这些。
成长在过分优渥的环境里,对眼界之外的东西有认知,却没体验。
重生后,他了解了许多没特地注意过的事。
听甄语说“奢侈”,他才意识到,对同龄人来说,财富给自己带来的受教育机会才是最珍贵的。
还有,原来几块钱可以吃一餐,不过百可以做一顿饭,一些点心就是最珍贵的心意……这些他从前都没想到过。
“要是咱俩没被抱错。”他努力组织好了语言,“我在你所处的环境里长大……”
“可能会更差。”甄语提醒了一句,“你那什么,性格上有点——太柔和了。”
简固皱起了眉头:“我不能变成和你一样的性格吗?”
“你把‘吗’去了再说说看这句话?”甄语轻笑,“前面要不要加个‘请问’啊!”
他真是服了,变得了才怪。
“我要像你一样长大,我才……不对啊,你也很礼貌。”简固感觉自己被甄语带到了沟里,“性格强势又不是不礼貌。”
甄语笑问:“哦,我强势啊?”
“不是,你很好,你现在就很好。”简固努力回到了正题,“我恐怕没办法变得这么好。”
“就算像你说的,他们觉得我脾气好就欺负我……环境也不算很差,至少有吃有穿能上学,最基本的有了。”简固就事论事,“是吧?”
“那倒是。”甄语点点头,“有穿我持保留意见,我和那谁差一岁,让我穿他的旧衣服——你够呛,你得裤子腿儿短着出门。”
“我也未必能长得很高啊。”简固感觉话题又跑偏了,“我是想说,如果我在那里长大,肯定没有你这么好。”
“我会偷懒不干活儿,别人对我不好,我就不理他。”
“想理的时候再理,总会找到一个平衡。”
“修房子,收拾卫生,做饭,对每个家人都了如指掌……我肯定做不到。”
他说着说着,举了个例子:“我不是说过吗,如果你不是你,我不会……我怎么说得来着?”
完蛋,他当时过分慌乱,恨不得抱着字典翻,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大致上能表达心情的话。
具体是怎么样的,他忘光了!
纯粹的、百分之百的肺腑之言,给出去就没法儿再生了!
“我,那个……”简固心说完蛋了,这下甄语真要因为自己生气了,“就是我,我上回说的那样。”
希望甄语能原谅他。
“不知道你说得哪样。”甄语对简固那番话记得清清楚楚,毕竟那是自己最在意的事,但就是不告诉他,“不知道你说什么。”
“就是我,我会比你坏。”简固继续解释,“没有你这么无私,这么正直,我光是看到他们偏心眼儿就感觉很生气,要亲身经历,肯定早就撂挑子了。”
“说得跟发狠似的。”甄语斜眼看他,“真做得到?我不信。”
“看情况吧。”简固想了想,继续举例,“比方说,像甄荣家跟我说母亲身体不舒服了这种情况,我会去看望……呃,现在的话,我肯定不能直接信他,会给母亲打个电话确认。”
甄语笑着摇头:“说得跟真的一样。”
真有这样的情况,甄荣家还能越过他,去联系简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