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天气高爽。
在这样的节气里,赶上晴天,天空总是蓝得很霸道。
抬头望去,纯然一汪蓝,仿佛将太阳湃在其中。
洒下来的阳光正如水洗过似的,心情也跟着通透了起来。
天气如此之好,情绪很难不佳。
至少甄语觉得是这样。
走近这栋七层高的小楼之前,他的心情一直非常不错。
为什么渐渐变得不好了,大约……是这栋楼的错?
他不是第一次到这栋楼里来。
这楼每栋只有两户,每三层分属一户人家,最底层是地上车库。
是一处看上去就相当贵的学区房。
他之所以到这来,是由于母亲在住户崔女士家做住家保姆。
崔女士有一儿一女,家里照顾小孩儿、清洁烹饪和日常事务等等工作,全由他母亲一人完成。
母亲工作辛苦,不到春节这类家人团聚的日子基本上很少回家。
甄语作为家中长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尽量腾出空儿定期来探望母亲。
大体上隔周来一回。
他正在读高二,休息时间不算太紧张,可以奢侈地花掉周日下午半天时间。
如果不来,一种情况是他确实有事,另一种就是……实在不想走进这栋楼。
这栋楼有正门。
亮亮堂堂的,冲南开的大门,可供任何人进出。
想必主人家、各路访客、家政维修人员等等都可以走。
他母亲却从不许他走。
甄语每回过来,都得听母亲的安排。
从正经的大门口路过,绕到楼后,在倒也不算狭窄的后楼梯口,和母亲见面。
他不了解这的建筑结构,想不通每栋楼怎么还能有个后门。
后门连通贯穿整栋楼的楼梯,不知算安全通道还是别的什么。
每回他来了,母亲都会从楼梯上下来。
甄语的母亲何红霞女士今年将将四十岁,从年轻的时候就在从事住家保姆的工作。
她是个轻声慢语的人,讲起自己的工作经历时总是娓娓道来。
她说到平日的忙碌,从不带抱怨语气,讲着讲着话,眼角便柔软地叠起皱纹,瞧着孩子的眼神温柔又怜爱。
母亲会关心他的学习。
“小语又过来了啊?快来,来,让妈看看你开学测验的成绩……”
她从楼梯上脚步匆匆地走下来,手掌抚着干净整洁的衣角,笑容和煦,目光明亮,仿佛见到他很开心。
“最近妈忙得都没跟老师沟通过。”她满是歉然地说,“这个月开不开家长会啊?回头跟我说——别找你爸,他这时候最忙,你平常在家,多理解他一下。”
甄语屏息良久,听到这样的嘱咐,立即“嗯”了一声。
“你拿着,拿着这个。”母亲将一手提着的小保温壶塞进他手里,低下头去,在声控灯打开后出现的雪亮照明下,仔仔细细地查看他拿来的成绩单,“哎呀,小语你这够好的了!”
“别太辛苦了,平时多注意休息,劳逸结合啊。”
甄语一进这楼,就觉着胸口堵了一股火辣辣的热气。
像吃了什么不对付似的,往上反起了酸,热乎乎地哽在胸口。
说难受吧,不疼不痒。
说不难受吧,存在感着实强烈。
“你吃点东西,妈再看看。”母亲抬头朝他笑了一笑,“吃吧,妈特地给你留的,今天啊……”
“圆圆小姐说想吃萝卜牛肉丸子汤,夫人和我说,把冰箱里的安什么牛肉用了。”
“听说那可是好肉,做出来的汤又清又鲜亮,圆圆和方方都可爱吃了,把丸子都给吃完了,也不挑食了。”
“妈给你留了点,泡饭吃,肯定香,你快尝尝。”
空荡荡的楼梯上似乎只有他们两人,说话都有回音。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他母亲特地将声量放得小了一些。
轻声絮语,温柔关怀,催促着他打开手里的保温餐具,尝尝里面那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甄语答应着,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
怎么说呢,他不是很想开。
绝不该是母亲的态度或者里面的东西有什么错。
母亲能有什么错?对他是关心的,听上去真心觉着那是好东西。
里面有什么,他还没看到,说不定不是他想的那样,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
肯定就是这环境的错了。
这架在母亲口中最适合见面的、给保姆佣人走的楼梯,虽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但生活垃圾暂放的地方也在附近。
或许今天还没有物业过来收垃圾,或许是平日使用,难免存留下的气味儿……
他每回站在这,都觉着有股淡淡的酸腐味道。
垃圾味儿。
想来是环境的错——站在这,鼻端尽是挥之不去的难闻气息,绝对会令任何人倒掉胃口。
不止是他,任谁也不会想在这样的环境里吃东西。
甄语迟疑了一下,见母亲未注意自己,到底没说什么,只默默拧开了小保温壶的盖子。
这个用来保温的东西,他听母亲说过一次来历,是当初崔女士为儿子方方外出使用购置的,用了几回就不用了。
母亲说,东西还好着呢,簇新簇新的。
她便拿来用了,给他装点吃的喝的,说什么有营养、平时见不着……大多是主人家剩的。
甄语打开保温壶,看到了和往常一样坨在壶底的米饭,还有浇在上头的清汤。
这小壶没隔层,饭菜带有汤水,就只能这样沤着。
饭菜,是米饭和一些并不整装的剩菜。
有时候是带着几块肉的小炒,有时候是有些散碎的鸡蛋,既代表着母亲对他的关心,也是让他尝尝平时吃不着的她的手艺。
至于为什么他知道是剩菜……
亲身体验过就知道,预先留出来的菜和一桌人挑拣过后余下的残菜,看上去总归不一样。
今天是汤,萝卜条牛肉丸子汤,剩菜的痕迹分外明显。
汤不多,散碎的褐色牛肉渣浮在米饭上。
许是起锅前撒上去的香菜小葱闷久了,都蔫巴得发灰。
萝卜条则大多细细的,看着就像在用餐过程中没捞上去,被漏下了。
看起来,圆圆和方方这两位确实很喜欢今天的饭菜。
只剩了个汤底,勉强能把米饭都浸在里面。
像母亲说的一样,是热热乎乎的。
热气儿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鲜香和牛肉特有的那股味儿。
倒是不难闻,霎时间将楼道里缠绵不去的垃圾气味儿都冲淡了。
甄语沉默不语,拿起盖子里的折叠勺,掰开,将它探进了保温壶里。
勺柄上不知是水汽还是沾到了油星儿,微微带着滑腻,摸在手里也是热乎的,甚至有些微微发烫。
是热饭,可他很没食欲。
只能是这个环境的错了。
要不还能是什么?
甄语舀起一勺母亲给准备的饭,眼帘微垂,看也没看就送进了嘴里。
葱花儿焖出了一股不那么新鲜的气息。
丸子上落下的肉渣儿口感碎碎拉拉的。
米饭泡过之后,有些发涨。
这剩的汤泡起饭来,其实算不上多难吃。
是热乎的,能吃的……即便是剩的。
母亲殷殷问他:“好吃吗?”
甄语没打磕绊,爽快地“嗯”了一声。
母亲便如往常那样笑了起来,干燥温暖的手掌在他头颈处轻拍了拍。
手心里净是长年累月生出的茧子厚皮,充分体现出了平日里的辛劳。
甄语低头默默吃着东西。
在她问起学校情况时略略回答几句。
听她从班主任问到科任老师。
陪着她拿他同桌和同学当话题说了几句话……她总是分不太清他们,不过也无所谓。
“吃完了啊?”母亲笑眯眯地看看保温壶,说着,“歇会儿吧,歇会儿再回学校,要不出去呛了风。”
甄语一口接着一口,把母亲的好意吃了个干干净净,闻言又“嗯”地答应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母亲总有理由,不让他在吃东西的时候走出这个门。
要么太阳太大,要么天阴有雨,要么容易灌风。
总之得留在这个僻静的、无人经过的、气味儿不美的地方会面以及用餐。
他不喜欢这个环境。
就算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也像哽在喉咙口。
算了,也没什么。
和母亲说过些与平时并无不同的话,甄语这周的探望就顺利结束了。
母亲继续工作,他回学校上课。
他和在寄宿制学校读高一的弟弟不同,每周末都有点自由支配的时间。
看望一下母亲,买点需要的东西,在学校附近溜达溜达,和有段时间没联系的初中同学通个电话——难得空闲的下午差不多就快过完了。
没什么特别的。
他却觉得哪不太对劲。
先前,在熟悉的楼梯间里待完,他心情不怎么好,出楼门往外走时,脚步难免急了些。
他和一个人擦肩而过来着。
那人像被他骇了一跳似的,瞪大眼睛,往后退了两步。
两人并未发生擦撞,他也就没停下来道歉。
然后,事情就不对了。
他往小区外走的时候,留意到了那人的身影。
上公交的时候,也晃见了。
他买橘子的时候,对方就在附近。
打电话时他放眼一望,那个人还是不远不近地站着……
甄语就纳了闷了。
谁啊这是?
跟着他呢?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