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从长街驶过。

那是驾宽敞又阔气的马车，虽然不饰珠玉，但沉香木为辕，蝉翼纱为帐，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过于庞大的车体在南阳刚修葺平整的长街上显得格格不入，倒像是天外神仙的车驾一般。

车帘半掩，里头熏着的好闻香气仿佛透了出来，在马车驰过的街道上留下隐隐的香气。

贵人车驾内，上首是微蹙眉头的王卞之，下首是并肩而坐的王十一娘与王十九娘两人，皆是正襟危坐。

“这次去庄节度府要做的事，你们可知晓了？”车厢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沉速香丝丝缕缕燃烧的声音，王卞之捋了捋长须，终于发话。

王十一娘与王十九娘对视一眼，都说：“是。”

王卞之自恃王氏在襄阳根深蒂固的势力，纵然朝中风起云涌，北伐节节推进至南阳，原本依旧安稳地待在襄阳当他的土皇帝。左右天高皇帝远，建邺闹得再厉害，也影响不到襄阳王氏，何苦费那心思？

然而前几日那封圣旨一出，一切都不一样了。

王卞之看到邸报后，一个人在书房待了半晌，几乎是立刻命人收拾行装，直奔南阳，甚至连平素最为钟爱的一张琴都来不及带上。

他带着家人到南阳后，刚在自家宅子中安顿下来，就迫不及待地命下人去庄府投贴，亲自带着两个女儿登门。

坐在疾驰的马车里，王卞之头一次没心思欣赏螭金香炉中缓缓吐出的烟雾形状，心里依旧转着那封邸报，以及背后所蕴含的，令人心惊的信息。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说起。庄戎驻跸南阳，亲自主持春耕后举办了一场迎春宴，当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然而被邀请的各方势力犹在观望，等待出招之时，先被炸了个措手不及。

此次庄戎北伐，俘虏了不少鲜卑部高层，一并送至建邺，一是献俘于圣上，以彰华夏之威，二是加紧审讯，希望能问出些有用的机密消息。

谁知一审，就审出个大的！

半岁前，胡人派细作南下，与大齐官员勾结，密谋约定日期袭击襄阳，然后地方官趁势献城！

大理寺卿一惊之下，还道是胡人的离间之计，谁知越审越有料，胡人不仅有证词，还有证据，拔起萝卜带出泥，不少襄阳官员落马，还有建邺的大人们也受牵涉。

就好比原襄阳郡守程达吧，瞧着是个浓眉大眼的，满口公忠体国之语，谁知竟是主谋之一。人证物证俱在，再难翻案，判了斩立决，家眷流八百里，其余主谋也依例判刑。

牵涉到通敌叛国之罪，任凭多好的姓氏，多漂亮的出身，也没法容情，据说建邺高太后震怒，当即命人取了印玺来，亲笔写的旨意。被卷到台风尾的世家也不少，就说萧家，多显赫的一等世家？因有个萧镕牵涉进了通敌案，自身被判了斩刑不说，还连累其余做官的亲眷也跟着吃挂落。

王卞之敏锐地嗅到，天要变了。

生逢乱世，身段灵活，腰肢柔软，才是光耀门楣之道，王卞之口不提功名利禄，内心却无比清楚。

他之前只觉得庄戎是个寒门武将，后来鹿园宴席察觉到此人是难得的帅才，也只想结好而已，而今王卞之终于惊觉，他错把下山虎看成了黄毛猫，实在是大谬之极！

好在之前处理得益，不曾开罪庄节度，王卞之收拾了包袱就上门来，立志要在庄节度门下混到一席之地。南阳诸郡都是新收复，空着的官位可多！

因听说迎春席上，有人对庄节度义女出言不逊，回头就吃了挂落，王卞之还特意带了平日最宠爱的两女上门，她们与程瞻洛年纪相近，应当能说到一块去。

这一回，王卞之对王十一娘与王十九娘的要求不是试探，不是为难，只有一个：

努力讨好程瞻洛。

程瞻洛就觉得，今日来的两位女郎极好说话，好说话得甚至有些反常。

今天她才头一次知道，王十一娘名鸾，王十九娘名婉，前头大人谈事，她们在花园居然谈笑甚欢，从平日练的书法一直说到爱吃的菜，就没停过，彼此间一直言笑晏晏。

多年世家熏陶出来的，都是再聪慧剔透不过的女郎，尝一脔能知满鼎滋味，王十一娘甚至有才名在外。

和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如果字字句句有回应，每句回应都顺心，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对方在顺着你说。

程瞻洛打小也是按世家贵女培养的，此时自然不能掉链子，端着标准的淑女笑容，三分热情一分矜持，眼睛里也含着微微笑意，和对面两人有问有答。

不知情的人看了，定要赞一句，好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色。

好不容易送走王鸾与王婉，程瞻洛揉了揉脸，揉散脸上和煦的笑意。拘束了半个下午，总算能放松下来，她放肆地伸了个懒腰，预备回自己的小院，就见到庄守白顺着连廊走过来。

“玩得如何？”庄守白笑问。

他刚才也在前院陪客，穿了身天青色的袍子，头顶束了根白玉簪，金灿灿的夕阳斜照下来，让这一身的清冷多了些暖意。

“唔，尚可，”程瞻洛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很自然地答道，“从王氏两女的态度，我观王卞之投诚的意思是真心的。只是不知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王氏一族的决定，看后续还有没有王氏族人搬来南阳，就能观察出来。你们呢，在前院聊得如何？”

庄守白脸上就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

李清渚还在官署有事忙，今日在家的女眷只有程瞻洛，便让她出来待客，但庄守白本心还是想她能松散些，多想些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想的事，和客人胡天胡地的混玩一通也不要紧，前面的事总有他们来顶着。

程瞻洛这样认真负责，有些超脱年纪的成熟，也不是不好，只是庄守白站在兄长的角度看，总是宁可自家妹妹能轻松些，不要在无忧无虑的年纪背负那么多东西。

庄守白眉目生得英挺，在夕阳下更如晕然生光，仿佛镀了浅浅一层金，低下头很认真地看着程瞻洛时，就显得格外有说服力：“谈得还行……只是泱泱，我总希望你能轻松些。若是不想应酬，只管和我说，往后就不叫这样的女郎们往后院来。咱们家别的不说，叫你在南阳随心所欲的底气还是有的。”

“还好，”程瞻洛摇摇头，“伯母今日又不在府中，我不来待客，还有谁来？咱们家又没有别的女眷。”

庄守白正要说话，程瞻洛又奇道：“大哥，你们为什么总觉得我帮家里做事，是在受委屈？譬如之前迎春宴那事，我自己当场就给自己打抱不平了，也没受委屈呀，你们实在不必替我挂怀。再说，大部分出门见客的都是正常人，哪怕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节度府的面子，怎么敢给我委屈受？”

迎春宴上，她被萧素娘讥到面上，也当场拿话怼了回去。程瞻洛自己当场出了气，转头就忘了这事，可身边人个个都比她在乎。

庄继白当场帮她找了场子不算，回过头还找了荆远，两人在宴席上挑了萧素娘的亲生兄长起来比剑，都是黑着脸，一招一式虎虎生风。对方被打得挺没面子，好在这两人都留了手，只是被摔得鼻青脸肿，没有什么大伤。

庄守白年纪大些，出了仕的人，没直接下场和小孩们计较，只是私下给他们指了萧家儿郎的位置，又指点了两招不伤人但极痛的招式而已。当时庄戎就在一边看着，也没有说话。

——程瞻洛已经觉得非常离谱了，说好的威严不失公正的庄节度呢？说好的英明神武战功赫赫的庄小将军呢？人设崩了啊亲！

庄守白浓黑的剑眉往下一压，显出几分沉肃之意来：“萧家那女郎不过是以为你在庄家不受宠，她仗着姓氏，当面欺你一介孤女也就欺了，后来见你极受重视才回转心思，派人来又是道歉又是送礼。这样前倨后恭的人，该受点教训。”

因此不光是他，家里的其他人也都很在意，不光是气程瞻洛被轻视，也是要给迎春宴当天的其他人打个样，不叫往后再有这样的事发生。只是程瞻洛是个心大的，转头就忘了。

“我知道大哥对我好，不想我受委屈，”程瞻洛笑眯眯看着他，很认真地道，“但是我也十二了，也该学着掌家理事，跟着见一见外头的世面了——总不可能一辈子当个无忧无愁，不理俗事的小姑娘。况且我没做违心的事，能为北伐出一份力，我也很高兴的呀。”

庄守白笑了笑，摇摇头，只说：“泱泱自己高兴就好。”

他心道，怎么不能让她永远无忧无虑？只要泱泱愿意，他这个做兄长的就能尽力护着。但看了眼程瞻洛此刻认真的脸，庄守白这句话还是没出口，只是望着她的眼神很柔和。

泱泱懂事了，纵然他再想护着，也不能违拗她的意愿。

只要是她自己的想法，他就不会阻止，大不了以后多派人在旁边看着些，不叫她受委屈。

“当然，”程瞻洛笑着仰头看他，“你们在前线北伐，我在后方也要助一臂之力呀。”

她的梦想就是成为李清渚那样，能条分缕析处置重大事务的人。

庄守白笑，也不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这个话题就这样过去，两人走过长长回廊，庄守白问：“之前不是说你院里要扎个秋千？恰好我今天有空，帮你去看看。三郎功课该做完了，走，带他一道过去，若是今日能扎完，你俩刚好一起玩。”

他还是觉得程瞻洛今天累着了，预备叫庄幼白过来和她一起玩，疏散压力，左右他这个兄长还在，能护着底下的弟弟妹妹们轻松些。

“好！”程瞻洛眼睛一下亮了。

“走。”庄守白望着她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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