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水淹没头顶,一股力量挟住她的胳膊,将她直直从水里捞起。
“小姑娘!你爸可不希望你也淹死在这!——喂!这孩子家长在哪!怎么把她带过来了!”
她不是被人带过来的,是自己走过来的。
白曜胡乱用手抹开眼睛上的水,费劲地睁开大大的眼睛,她被大人从水里捞起来,坐在岸边的石墩子上,眼前是一片静谧的水库,处于国道公路的拐弯处,绿草丛生,池水清凉。
但白曜知道,这看起来恬静的水库,其实是个吞人的怪兽,深深的池水吞没了她的爸爸,底下水草蔓生,水底触不可及。
大人们都说,他的爸爸在雨天高速行驶在这片弯道上时,为了躲避打滑冲入对向车道的货车,径直冲进了这片水库。
可如今车都打捞上来了,爸爸还没有出现。
她要把爸爸从水里面捞出来,在水下他肯定很冷。她水性可好了,只要是她就一定能找到爸爸。
只是今天没有找到罢了。
又一天过去,伯父接她回去,把她骂了一顿,让她在宾馆里不要出来。但是等伯父一走,她就打开门溜出去。去水库的路她已经熟门熟路了,等偷偷跑到水库,人们已经打捞许久了。
“你怎么又来了!”伯父的巴掌高高举起,最后还是没有落下。
她目光紧紧搜索着水面,听到大人们商量是不是要把水库的水放干了。
“肯定是被水草在底下缠住了,浮不起来!”
大人们逐渐往水库中心探索,她眼巴巴地张望着,有来观望的妇女受命看住她,牢牢钳住她的肩膀。
忽然湖中心爆发一阵喧嚣,岸上的人互相嘀咕:“找到了吗!”
不,不在那,她看见父亲了。
白曜趁妇女们注意力转移,挣脱了束缚,一个鱼跃跳进湖水,像条泥鳅一样灵活地朝岸边冒出水草尖尖的地方游去。
她看见爸爸在这里。
“哎呀!又添乱!喂!她又跳下去了!”
身后有扑通的落水声,但白曜没有管,拼命地向前游,她看见一块被黄土沾染过的皮肤,在水草间起伏。
“爸爸!”
她抬起手,触摸到这片肌肤,鼓胀得很,像是背。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劲,使劲一抬手,这个漂浮物就翻了个身。
啪嗒一声,在肿胀得不像脖子的上面,她看见了几乎已经失去人样的,父亲的脸,爆出的眼珠直愣愣盯着自己,惨白的,扭曲的,像气球一样的脑袋,在水上摇晃。
“啊,啊,啊啊啊啊——”白曜惨叫着翻一个白眼向后仰去。
“在这里!”接住她的打捞人员举手呼喊……
“白曜?白曜!醒醒!”
“半米的水都这样——”
“你闭嘴!”
那片像图钉一样钉在自己脑海中的画面逐渐消失,转为一片虚无的黑。白曜缓缓睁开眼,眼前是酒店的锦鲤池,一只娇小的金鱼还在自己腿边的地面上挣扎。
“白曜,看着我!”
脸颊被谁捧着,强迫着摆正了看着她,是夏溶夕的紧张的脸。
她光滑的拇指在自己脸上摩挲,像是母亲安抚噩梦中的婴儿。
“姐姐……”
夏溶夕没有回应,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就地将白曜搂进自己怀中,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什么都别想。”
脸上忽然一股热意,白曜知道是泪水从脸颊滑落。
她又重新拥有了她渴望的紧密的拥抱。
但是很快又失去了。
夏溶夕见她没事,拍拍她的肩膀,从她身上抽离。白曜觉得自己的热量都被抽走了。
白淼身子高,但看到夏溶夕朝自己走来,气势汹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你姐姐掉水里!你就这么看着?”
白曜这才发现周围不少人在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白淼啐了一口唾沫,转身推开人群走了。
夏溶夕转过来,面对白曜面色复杂。
她早打算好了再也不接触白曜,可看见她在水里挣扎,哪怕是如同浴缸一样浅的水里,她也忍不住将她拉上来,给予她惊恐后的安慰。
她知道泡在水里对白曜来说意味着什么,会令她想起什么。
对白曜来说,半米深的水池真的能淹死她。所以不可能见死不救。
“你先回家休息吧,我让人——”
“不了。”白曜颤颤巍巍站起来,目光低垂着,“我自己回去吧,谢谢你,溶夕姐姐。”
她微微低头致意,拖着滴滴答答的衣服,从夏溶夕侧旁经过,不顾围观者的打量,跌跌撞撞朝门口走去。
夏溶夕还立在原地,垂下捏着手机的手,衣服有点湿,炎炎夏日,轻风吹过,竟然觉得有些冷。
晚宴白曜没有参加,夏远辉也找借口携一家人离开。夏溶夕坐在后座,路过酒店外面的小公园时,看见白曜坐在长椅上,而那个讨人厌的弟弟,就站在她跟前。
面对冷血的刚刚还见死不救的弟弟,白曜还能如此心平气和?
夏溶夕感到一股无力和愤懑,刚才她的出头显得那么多余。
说到底他们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罢了,是相互扶持还是相互拖累,都与她无关。
不是很多年前就认清了吗?
还是怪自己太心软。
夏溶夕手指无意识地揉搓自己的衣摆。
怎么白曜突然疏离,自己还不习惯?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白曜双手插兜,翘着二郎腿听弟弟在那作揖求饶。
“姐姐呀!好姐姐,我刚才是一时鬼迷了心窍,知道您不喜欢我碰,才没下去拉你一把的。”
听他鬼扯。
白曜面色如冰。
“真的!弟弟我没钱了!你也想有一个漂亮的弟媳吧?到时候肯定孝敬您!”
白曜拍了拍刚换的短袖,她临时去隔壁商城买的,没洗过,总觉得有灰尘在上面。
“哪谈什么以后啊,你姐姐我现在想吃咱老家附近的那家小龙虾,特好吃的,藏在巷子里的那个小店,还记得吧?”
那是弟弟最爱吃的,小时候伯父常给他买,但一只也不让她吃。
“啊……我,我又不能开车,去那怎么也得要两小时吧,来回得四小时了。”
“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一会儿我给你地址,你给我送来,有龙虾,那就有钱。”
白淼一咬牙,“成,我打车去!我给你买!”
拔腿就要走,但白曜叫住他:
“另外,还得帮我解决这个麻烦。”她努了努嘴,白淼不解其意地看过去,见到是自己爸妈一起走过来。
“小意思。”他说。
“白曜!该跟我们回家吧?”
白曜没有放下翘着的腿,更没有起身。
“家?回哪个家?”乡下的泥土房似乎都快垮了,土地也承包出去了,难道要她挤那家小商店狭窄的二楼?
“店里一楼也能睡。”白勇说。
伯母说:“你快毕业了吧?要回来工作吗?买房吗?还是在馨州?有买房吗?”
看来盯上我的钱了,好给你们儿子买房吗?
“伯父,我今年上半年,成年了。”
白勇瞪了瞪眼睛。“成年了怎样?翅膀硬了?”
“就是说,没什么东西,需要监护人签字了。”她不再需要掣肘的监护人了,还多亏夏远辉叔叔,当年上学的时候做主让她把户口迁到学校了,自从她搬到夏家,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剩下,当然,最开始她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伯母谢德莲直勾勾地打量她:“你是不是在外面傍上什么大老板了?装什么大人!”
她不想再和他们掰扯,朝白淼瞥了一眼,手指做了一下搓纸币的动作。
白淼立即心领神会,做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对爸妈说:“我们家已经够挤了!装不下姐姐了!哎呀,我有事,晚上再回来,爸,你给我点车费。”
“你又要钱?”
“我突然想起乡下有些朋友没来,我去收点礼钱。”
白勇半信半疑,手上没有动作。“昨天才给你钱了!你小子,少坑爹。”
趁他们一家人拉拉扯扯,白曜站起来准备走,眼尖的谢德莲叫住她:“白曜!你小时候我们可没少照顾你,长大了就忘恩负义了?当年要是没我们,谁收养你!”
照顾?用棍棒还是巴掌照顾?她照顾他们还差不多。
白曜停下步子,转身冷淡地扫视伯父伯母一眼。
“本来我不想回来,但是有件事想跟你们说一声,我才站在这。伯父,伯母,要想从我这拿钱,起码求人的姿态要做足了,否则,就当我们断绝了关系。”
“你怎么说话的!”白勇想冲上来抓住白曜,但白淼拦住他:
“爸,快给我钱!我着急!”
“你小子放开!”
白曜静静往前走,将这片喧嚣抛在身后。
或许她心理扭曲吧,但是她不想跟这家人断绝关系,只想看他们对自己求而不得低声下气的样子。
她无声地笑了笑。
傍晚白淼如约把小龙虾打包送到她指定的网吧。
她当着白淼的面,把小龙虾丢进垃圾桶,眼看着这小子眼睛瞪得快掉出来,她一句:“过会儿把钱打进给你的卡里。”
白淼这才强撑着露出笑脸,白曜瞅见他脸上某根筋不住地抽抽。
“那我走了。电脑还有两小时,看你玩不玩。”
白曜打个车回家,一进门,夏溶夕就在沙发上抬起眼。
“你对你伯父一家人,是什么打算?”
她那双眼睛,清澈闪耀,好像什么都能看穿。
白曜一阵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