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四个人进了应天府，已经过了后日的晌午。

李东方驾着马车，在一处写着“王宅”的大院门前停下，叮嘱李雾和王崇喜先在门外看好了铁手陈，自己和守门的家丁言语了几句，先进去了。

李雾踮起脚，望着眼前虽有些老旧但一看便知价值非凡的高门阔院，不由得暗暗咂舌。

他早就听人说济南有个王家，既是武林中人，又是商贾大家。因为家主为人慷慨豪爽，有着一颗侠义之心，经常疏财仗义，故而素有美名。而一个位于应天的别院都能如此阔气，更是证明王家财力雄厚一说所言不虚。

李雾正掂量着能不能借光在这儿好好歇一晚，就见李东方跟着一个中年人走了出来。

这人身材中等，衣衫虽不算华丽，但用料和做工却都极为讲究；看着已是四十有余的年纪，但双目炯炯有神，须髯修剪得当，面相平和中又隐隐透着一点威严；腰间挂着一条链刃，脚下步子沉稳有力，不见半点人到中年的疲态。

沉默了一天有余的铁手陈一见这人，脸色愈发难看，嘴角抿得更紧。

看到他这副神色，李雾自是能轻而易举地猜到了，这便是王家现任的家主——王克恭。

知道李东方是先进去和王克恭讲清了一路所见所闻，所以李雾这会儿只在一旁抱着臂准备看戏。

王克恭走上前来，看了一眼仍捆在铁手陈腕上的牛筋，回头向着李东方一拱手：“还劳先生解开。”

李东方也不多问，抬手把那以独门手法系的扣打开，又把牛筋收回了怀里。

李雾知道了牛筋的秘密，晓得这人又是在装模作样了，用指尖蹭了蹭鼻子，强掩笑意。在成功收获了李东方一记轻飘飘的眼刀后，才收敛了脸色。

铁手陈正不知所措，也顾不上舒展被束缚久了的筋骨，只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忽然觉得手上一热，被人轻轻拉住按摩小臂：“陈兄弟一路护送犬子，实在是辛苦了。今夜为兄定要好好请你吃一顿席，再喝酒畅谈一番，权当为你接风。”

他抬起头，只见王克恭笑得温和，面上和言语间全无半分怒气或失望。

铁手陈心中一恸，跪下哭道：“小人实在对不起您的信任，我……”

王克恭只笑着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往下说了：“都过去了，陈兄弟不必再提。还有你的那二位师侄，听说功夫也都不错。若是无处可去，要么可以跟随你留在我身边，要么我和扬威镖局的霍总镖头知会一声，请他们去做个镖师，跟着跑跑江湖，也是好的。”

铁手陈本就愧疚，听到这一番话更是老泪纵横，一句话都再也讲不出。

如果换了旁人说这些话，李雾听着只怕要觉得惺惺作态。可他既然早就听说过王克恭的仁义之名，又知道李东方和这人有些交情，自是不会把他划到伪君子那一边去。而且今日一见，更是觉得此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江湖腥风血雨里少见的宽厚，便也不自觉地信任起来，心下感慨万千。

他在外面混久了，什么相互猜忌、过河拆桥的人或事见得多了。可如今见着王克恭这种老实的，倒真是不习惯。

那厢王克恭终于把跪在地上痛哭的铁手陈扶起来，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看戏的李雾，拱手道：“这位小兄弟，便是李雾了罢？”

李雾连忙回了个礼：“见过王老爷。”

王克恭笑道：“听闻小兄弟轻功极佳，也曾为小儿仗义出手，今夜不妨也一同留下，好好休息一下吧。”

李雾不知李东方是怎么和王克恭介绍自己的，也猜不准王克恭是只挑了明面上好听的去讲，还是确实不知道自己本质是个贼，莫名有点子心虚。表面上虽然笑着应了好，其实眼角余光却不注意地往李东方那边瞟。

可惜李东方脸上仍是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淡漠的表情，连个眼神都不留给李雾。

王崇喜自从见到了父亲，就变得乖顺多了，垂手跟在王克恭身边，引着几人进了府，又吩咐下人为李东方和李雾安排住处。

李雾进了门，才发现这里站着的护院可不是一般多。

这两日他坐在马车上，利用闲暇时间暗暗复盘了整件事，这会儿又在这儿见到了这般严密的守卫，终是把事情的最后一角拼上了。

当初王克恭应是把鱼暝锁拆成了两部分，自己带着关键的锁芯和大量的守卫，极其引人注意地从济南出发；同时，他又隐秘地把鱼暝锁的外壳交给了王崇喜，由儿子悄悄带着，在李东方暗地的护送下，从另一路赶往应天。

李雾后来仔细琢磨过，那鱼暝锁的锁芯离了这外壳只怕也是根本打不开的。所以这父子二人还不止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们手中各持一半要物，一旦哪一路有失，也可凭这一半的东西保全自己的性命，保证两个人能和鱼暝锁一起在应天回合。

只是用这么复杂的办法藏起来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李雾却叫不准了。毕竟王克恭费了这么大的劲儿也执意要把东西从济南带来应天，而李东方又说这玩意儿被无数人觊觎，难道这是什么前朝的武功秘籍？还是位于应天的藏宝秘图？

李雾想了又想，但又觉得若真是此类东西，王克恭定然会嘱咐王崇喜不能轻易示人，可是看王崇喜的样子……好像也没什么完全说不得的。

他虽对里面的东西不感兴趣，可架不住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一顿丰盛的晚饭吃起来也是食不知味，直到饭后还在纠结这件事。

王家家大业大，管事人也细心周到。等他回到房里，下人已经备好了洗澡水。李雾好久没有享受过了，也不客气，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又净了发。

待换好了小厮送来的干净柔软的衣物，闻着上面熏过的淡淡檀木香气，李雾觉着心情大好，坐在火笼旁吃茶剥果子，不自觉地哼上了曲儿。

等浑身上下都被烘得干透了，李雾才套上外衣，准备去院子里散散步。刚出门，他就见这院里的下人捧着一叠衣服走近了。

他心念一动，张口叫住了对方：“这是要送去给李东方的？”

那下人点点头，答道：“那位李公子与老爷叙了好一会儿的话，刚回房不久。管家嘱我重新给他换过了热的洗澡水，这会儿再把干净衣服给他送去。”

“交给我吧，我给他拿去。”李雾上前接了过来。

下人知道他俩是一起来的，以为私交甚好，也没多嘴，随即告退了。

李东方和李雾都被安排住在了偏院，相距也不过十几步远。他知道对方在饭后和王克恭有私密事要聊，便也没多留意，谁知聊了这么久，竟然此刻才回。

他心里对李东方还是亏欠居多，便想借着这种小事弥补一下，才自告奋勇揽了活儿，走到他门前轻叩。

“进。”

李雾还未来得及说话，屋里的人倒是先应了。他捧着衣服进去，见屏风后的浴盆里隐约有个人影，怕对方受了夜里的寒气，忙回身把门阖上。

“放在这边的桌上吧。”正在泡澡的人似是知道来人是送衣服的，也不回头去看。

可能是因着夜里太静了，也可能是一想到和李东方独处、不经意间就被对方的威压震慑了，李雾也不知怎的，连大气都不敢出，垂着头轻声走过去，刚把衣服放到指定的地方，就听“哗啦”一阵水声，一只还沾着湿意的手钳住了他的左腕：“我说王家怎么会有脚步这么轻灵的下人，原来是你。”

李雾讨好似地举起衣服笑笑：“嘿嘿……我来伺候李大侠沐浴。”

李东方斜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下一瞬，李雾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只见李东方露出来的背脊上，竟然满满遍布着纵横交错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