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从把曲谱送出去的那一刻，擂鼓般的心跳声就没停下来过。
她攥着胸口的衣料，坐在桌边半晌不曾动弹。
扣扣——
敲门声让她腾地站了起来，面色惊慌得像是受了惊的兔子。
“谁？”她煞白着一张脸问道。
“是我。”春娘在门外道，“涟漪，大人说那张曲谱有一处墨迹，让商大人送回来了，你把字迹补一下。”
墨迹！
那上面的字是她一个个写上去的，她那么小心，怎么可能有墨迹？
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交出的曲谱是改动过后的，所以才派人来跟她说有墨迹，这是在提醒她？还是威慑？
涟漪的脸比方才还要惨白，她的身体轻微地抖动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住自己走过去开门。
“涟漪知道了。”她开门后，让自己的脸上挂起笑容。
“你怎么了？这脸色看着怎么这么差？”
春娘被她的面色吓了一跳，反倒是一旁站着没有开口的商临，眉头动了动。
“无事，可能没休息好。”涟漪拿过她手里的册子，“大人还有别的吩咐吗？”
商临：“大人说明日戌时进府，让你慢慢收拾东西，不着急。”
涟漪忽然抬起了脸，有些失礼地看向商临，眼中浮现一抹绝处逢生的喜悦之色，“大人真的这么说？”
“自然。”
涟漪整个人像是完全松了下来，软着身体靠住门框，“妈妈，我这就去把字迹补好，很快。”然后又看向商临，“商大人稍等片刻。”
她进屋关上门，然后打开自己的箱笼，从中拿出一本和手上的封皮一模一样的册子，按在胸口长长地出了口气。
她开门将那本新拿出的曲谱交给了商临。
春娘还有些惊讶，“这么快？”
涟漪：“只一个字有些模糊而已，描补一下便是。”
商临这次拿着册子送到宿明绛手上的时候，他只翻了一次，就让商临收好。
“大人，第一次的曲谱是不是有问题？”商临看着涟漪那副样子，跟着宿明绛审惯了犯人的他，哪里不知道里面有猫腻。
宿明绛终于挑好了一把月琴，那老板说得天花乱坠，只他并不懂其中的好坏。不过看那老板对他毕恭毕敬的模样，想必是知道他的身份，量他也不敢拿次的东西糊弄。
“付钱。”他对商临道。
商临付完钱，就发现宿明绛已经抱着月琴走到街上了。
“大人，您知道涟漪在耍心机，还让她进府做什么？”
宿明绛拨了拨琴弦，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女子立世艰难，她有些心机无可厚非。”他说，“不过是怕我再找出一个会弹《瑶台仙》的人，反而弃了她。”
“情有可原，不必苛责。”
商临摇了摇头，“不必苛责，啧啧。”
“啧什么？”
“大人，锦刃有人没训练好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商临看他，学着他言简意赅的口吻，“你会说：刑堂，五十鞭。”
宿明绛冷哼了声，“我现在也可以说这句话。”
商临立刻端正神色，“我错了，大人。”
他早该知道他们大人这种对男女天差地别的容忍度，就像临安侯府的芙小姐挑衅他们大人的那个劲，换个男的早被抓进诏狱上刑了。
储翊没想到再碰见宿明绛，是会在这样的一个情形下。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宿明绛一身黛紫色蟒服，挎着凶悍冷冽的长刀，气势迫人。怀里却抱着一把女子才会弹的檀木月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发出些调不成调的音符。
对方似乎是看到了他，在大街上停下脚步，对周围被他吸引而来的视线无动于衷。而是越过往来行人，目光直直地看向十几米之外的他。
那凤眸微挑，平生万般风情。
“储翊。”
储翊听到宿明绛叫他的名字。
他想起平泰四年的时候，他告诉对方自己叫储翊的时候，宿明绛也是这样的口吻和语气念出来这两个字。
轻佻的，不在意的。
……
商临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刚从一间青楼出来，转头又进了另一间青楼。
还带着一看就清心寡欲洁身自好的今科状元一起。
宿明绛坐没坐相地倚在榻上，而储翊端正笔直地坐在桌前，目不斜视。
商临左右看看，总觉得场面有些尴尬。
宿明绛：“你不是说，京城月琴弹得最好的人就在这里吗？人呢？”
商临无奈，“大人，人家姑娘不是个个都像涟漪姑娘似的，每天从早到晚专等着你来。人家也有自个儿的客人，你总得给些时间调解一下。”
宿明绛冷笑一声，“告诉这楼里的老板，是我宿明绛，要她们楼里的姑娘来给我弹琴。”
“然后你再问她，那姑娘有没有客人。”
商临：……那谁还敢有。
商临认命地出去狗仗人势，呸，狐假虎威去了。
储翊全程都安安静静地坐着，见到宿明绛这般行事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
宿明绛认真打量着他，然后缓缓道：“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储翊：“嗯。”
宿明绛听到这一个字的答复，嘴里发出一声嗤笑，“就你这半天憋一个字的个性，也怪不得帮我说句话得花那么长的时间了。”
他是在讽刺，他在刑部天牢里等了那么久，才等到储翊给他打开的口子。
储翊不知道有没有听出，只是垂着眸子解释，“想要说的话有用，得等时机。”
“你知道个什么时机？”宿明绛下意识嘲讽，转头却又目光一凛，看向储翊的目光带了几分正色。
“咱们这朝堂上还真是卧虎藏龙，那么多的老不死没看出来的东西，你倒是聪明。”
储翊摇摇头，“只是有所猜测，不敢贸然行事罢了。”
宿明绛自然知道他纯粹是猜测，那件事除了鄢昭和他、黎九清外，没有任何人知晓原委，就连易平生也只是听命行事。
储翊的职位太低，根本落不到鄢昭的眼中。
自然不可能知道什么。
可就是这样，这人只通过朝堂上的蛛丝马迹就能猜出一二真相，才显出他的聪明。
宿明绛也不是真的恼恨储翊说话晚，他就是过个嘴瘾，对方帮了他是事实，他不会不认的。
“你帮我一次，我承你的情。”他坐直身体，“说罢，想要什么？能力范围之内的，我都可以满足你。”
储翊在朝堂上公开替他说话，以他的那个人缘，怕是这些时日被不少人针对了。一个小小修撰，不让他出头实在再容易不过。
所以宿明绛已经做好了对方求官求权的准备，甚至在心中考虑起来了近期官场的调动，想着有什么地方可以插个手进去。
没成想储翊又是摇了摇头，“我帮你说话，是因为你帮过我。这是还恩，不求其他。”
宿明绛啧了一声，站起来走到储翊面前，微微附身打量着他，见他真的满眼平静，不由感到些趣味，“储修撰，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我能帮你坐的位置，你怕是要用十几年几十年才能坐到。”
储翊不是黎九清那样的世家子，在朝中毫无人脉，如果按照现在这样的一个形势，他想从修撰往上动一下都要花好几年。
宿明绛人缘不好，可他熟知官场变动，深谙鄢昭心理，所以稍一运作，就能给储翊拿来一个人人艳羡的差事。
“恩情是恩情，我只是还恩，并无所求。”储翊还是一样的话，一样的神情。
就算储翊有所求，宿明绛也并不会觉得怎么样，人生在世，借点力往上走本就是常情。可储翊这样三番五次地拒绝，反倒引起了他的兴趣。
“储修撰，你同我交个朋友如何？我保你一路扶摇直上，官运亨通。”
储翊终于抬起眼，和他的双目对上，“那么做宿指挥使的朋友，需要付出些什么？”
果然是聪明人。
宿明绛轻笑一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好说。朝堂上同本官站在一起，同仇敌忾即可。”
于是储翊再次沉默了，没有做出回答。
宿明绛也没想过今天得到他的回答，笑了笑喝起酒来。
恰在此时，商临带着一名容色艳丽的女子进来，朝他们盈盈一拜，“见过两位大人。”
宿明绛朝一侧抬了抬下巴，“那儿有把月琴，还有一首谱子。给你一个晚上学会它，明日我会来听。”
乐伎瞥眼看过去，就知道那把月琴造价不低，连忙笑着应下，“是，大人，奴家晓得了。”然后一双媚意绵绵的眸子又微微转动，“那今日？”
宿明绛探查过那么多的阴私，其中不少都是带颜色的，自然知道这乐伎口中的未尽之意。
他原本想直接将人打发了，可眼角余光看到正襟危坐的储翊时，心中却起了些逗弄的心思。
“今日嘛，”他说，“叫几个人来伺候，把我和我这位朋友服侍舒坦了，打赏少不了你们的。”
乐伎眼睛一亮，立时笑得千娇百媚，“宿大人真是豪爽，奴家这就去跟妈妈说，保管将楼里最漂亮的姐妹都带来。”
她摇风摆柳地走了出去，还不忘掩上门。
储翊平静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他错愕地看向宿明绛，琥珀色的眸子澄澈清透，此时却因微微瞪大而显得有些圆润可爱。
储翊：“你要和她们上床？”
噗——
宿明绛刚喝进嘴里的一口水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