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起。
宿明绛让商临在书房点上灯,然后守在门口。
他平复好心情,取出胸口佩戴着的玉佩,果然见到上面的第三条游鱼光泽已经黯淡了下来。
意料之中的事。
宿明绛将玉佩放回去,然后开始思考起梦中得到的信息。
他将鄢昭所说的魏王吴王的安排记在纸上,然后执起放在眼前,看了片刻后将纸张一角放在灯烛上方。
薄薄的宣纸很快化为灰烬。
然后他又在纸张上并列写下“洛长川”、“黎九清”、“温玉词”三个名字。
“洛长川和温玉词便罢,黎九清为何会和他们待在一起?”
宿明绛凝视着纸上的名字,脑海中思绪飞转。
“而且这场梦总觉得过于平淡了。”他想着想着面色微变,将脑海中不可言说的那些事抛掉。
“第一场梦,是我在入天牢的时候,梦到不知哪一日我曝尸街头的结局,那一幕的场景……”
那是宿明绛做的第一个梦,也是最不清晰的一个梦。
脑海中只有漫天风雪和孤零零一具尸体的记忆,连周围街道的具体样子都不清晰。
他在纸上写下“宿明绛”、“模糊街头”、“身死”,用线条串联起来。
“第二场梦,是临安侯府的人苛待宿瑾钰,加之心有郁结,以致他最后因病而死。”
“宿瑾钰”、“临安侯府”、“身死”。
用线条将其连起来之后,宿明绛心头一跳。
他突然直接俯下身,在洛长川三人名字后面,勾出来了线条,写上“鸣凤行宫”四字,然后又将线条延伸出去——
该写什么?
宿明绛看着上面两场梦最后作为终结的“身死”二字,缓缓写了同样的字眼上去。
一尾游鱼,一场梦。
一场梦境,孰人亡?
原来这是关于死亡的预知。
那么梦中的场景,就是梦境主角最后身死时的场景,梦中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就是身死的前因后果。
宿明绛放下笔。
洛长川三人遇到危机,是因为魏王吴王的人潜入行宫。梦中的情形是跟随着他的视角的,所以三人的画面没有呈现。但如果按照梦境的规律,他们或许也会因为魏王吴王的人而死亡。
梦中显示温玉词已经逃离危险,那死的就不会是他,而是黎九清和洛长川两人。
到底会是谁死?还是两个人都有生命危险?
黎九清他不在乎,可是洛长川他不能不管。
这辈子宿明绛遇到的好人不多,洛长川就是其中一个。
所以这事他还得插手。
还有宴山台的那两种药,都得提前做些防备,总不能还像梦里一样……
宿明绛脸色变了变,有些烦躁地拿起写满字的纸,准备放在灯烛上烧掉。
他一边燃着纸张,一边又想起来了做的第一场梦。这三场梦境中,只有第一场涉及到了他自己的结局,却偏偏是醒来后记得最模糊的一场。
或许是因为他当时在天牢中受刑,身体状况不大好的缘故。
不过也幸好那场梦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危险的处境,才决定在天牢中做出改变。不仅推翻了可笑的通敌之罪,还顺势为锦刃正名,得到了实权。
如果没有做梦的话……
宿明绛的面色忽然一僵,手中的纸张化为了灰烬,火舌都舔到了他的手指上,他自己却仿佛没有任何痛觉似的。
如果他没有做梦,事情会是怎么样的?
他会按照鄢昭的吩咐,认认真真地当好一个棋子,然后黎九清夺去他的功劳,成功上位。他自己应该还是锦刃指挥使,但功劳没在明面上,权柄不会发生变化,还是那样的有名无实。
而且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和纥兰私通的罪责虽然是假的,但当时这罪名如果不由恭王的人站出来说明,就一直会是一口似是而非的黑锅。
人人都知道这不一定是真的,但关键时候,它也可以是真的。
鄢昭是知道他无罪,可是如果他没有在明面上彻底脱罪,这事难道不是鄢昭手里捏着的他的把柄吗?后续但凡对他不满,这件事就会一直是悬在头上的剑,随时可以落下。
从此他便会彻底受鄢昭拿捏,只要背叛就是一个“死”字。
……
宿明绛忽然觉得全身发冷。
他脱力般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明灭的烛火,心中一点点变得寒凉。
鄢昭。
陛下。
殿下。
他原来这样算计过他。
那么今日梦中发生的事,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世上怎么会有人的心思,如此深沉难测。
*
商临在门口守了一个晚上,有锦衣使想要过来换班,都被他拒绝了。
他觉得他们大人情绪有些不对,不敢随意离开。
第二日天光大亮时,他被早晨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回头看向一晚上都没打开过的书房门,心下犹豫。
“大人,我叫人来伺候您梳洗?”他试探着敲了敲门。
屋内没有回应。
商临又敲了几下,还是一片沉默。
最后他犹豫再三,抬手自己推开了门。
“大人,属下冒犯了。”
屋里不是想象中的适宜温度,刚打开门一阵冷风吹来,叫人凉得打了个激灵。
商临看了看大大敞开的几扇窗户,猜测这风应该吹了一个晚上。又看向四散在地上的白纸,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主人扔的。
宿明绛正坐在案桌后面,抬手支着额头,看不出是睡是醒,只觉得他的身影格外萧索。
商临内功不低,宿明绛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呼吸,所以他知道对方醒着。
所以,他们大人难不成是在这里坐了一夜?
商临心中又惊愕又担心,面上不敢表现,只蹲下来缓缓收拾起地上的白纸。
看到灯烛旁的纸张灰烬时,他心中一顿,然后沉默着用手扫到了香炉中。
“大人,属下让人备了早膳,您用点东西吧。”
“不必。”
宿明绛的声音有些沙哑,“去查温玉词这几天在做什么,还有黎九清和洛长川。”
“尤其是查查这几日,温玉词有没有什么计划,是打算在风月亭完成的。”
“另外,我让你派人去青川做的那件事,查查后续,是否严重到了……需要召回黎氏影子的地步。”
商临低头应声,“是。”
被宿明绛挂记着的洛长川,此时日常陷入麻烦之中。
“温公子,李尚书身体不适,正传我过去把脉,还请温公子放我离开。”他原就冰霜似的面孔愈发冷硬,看着不近人情极了。
几乎是瞬间,对面的温玉词泪水就盈满了眼眶。
“你骗人!今天那几个老头都约着去赏景了,哪里会让你把脉?”
洛长川面色不变,“那么温公子便该知晓这是托词,还请公子自重些。”
“洛长川!”温玉词有些恼羞成怒,“我到底是哪里不合你的意,你要这么羞辱我?”
洛长川对这倒打一耙的说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左右观察,自顾自寻找机会想要离开。
“洛师兄。”温玉词怒斥完又放软声音,委委屈屈地开口,“我不是有意凶你的,你不要介意。”
“可是我真的喜欢你啊,你为什么就不能也喜欢我一点呢?”他的脸上满是恳求,“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告诉我,我立马就改!”
洛长川:“温公子,喜欢不是改变就会喜欢的,真正的喜欢应该是喜欢某个人本身。”
“我不管,我喜欢你,你也一定要喜欢我。”
这无理取闹的发言之后,温玉词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因为我身为男子喜欢你,所以你觉得不舒服?”
“并无。”洛长川道:“断袖分桃之事虽为小众,但神武一朝有立男后,民间同性结契也时有发生,我对此并无恶感。”
“所以你没有不喜欢男人,可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别的男人?”温玉词按照自己的逻辑层层推理,忽然眼睛瞪圆,整个人像是炸毛的刺猬。
“难不成你喜欢宿明绛!”
这话的声音有些大,不止让洛长川直接愣在了那里,连路过此处的黎九清和俞言之也被怔住了。
俞言之脸上立刻浮现出看好戏的神情来,拉着黎九清躲到了假山后面。
黎九清不知在想些什么,从善如流地跟着他一起躲了起来。
“温公子慎言!”洛长川的薄唇紧紧抿起,“朝臣名声岂可随意玩笑?”
温玉词更加生气,“那我呢?我说我喜欢你,你就不屑一顾听都不愿意听。我一说你喜欢宿明绛那个贱种,你就立刻维护他的声名,你还说你不是喜欢他?”
“贱种”两个字刺耳无比,往常只觉得温玉词烦人的洛长川,此时从心底生出怒气来,真切地有些厌恶眼前之人了。
他上前一步掐住了对方的脖子,用力地按在了假山上。
常年采药练出的手劲还是不小的,跟宿明绛没得比,但是对付像温玉词这样弱不禁风的小公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温公子,我说了,请你慎言。”
温玉词握住他掐在脖子上的手,忍不住咳了起来,“你生气了,你居然生气了!我之前那么烦你你都没生过气,现在我一说宿明绛你就生气。”
“洛长川,你就是喜欢他。”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喜欢他!他算个什么东西,那么卑贱的出身,连给我提鞋都不配。”温玉词涨红了脸,“陛下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他到底有什么好——”
洛长川一手捂住了对方的嘴。
“温玉词!”他咬着牙开口,“我再说最后一遍,慎言。”
温玉词被这冰冷的声音吓得冷静下来,他这才意识到方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额头瞬间分泌出大颗的冷汗。
“我……我瞎说的。”他颤抖着开口,“这儿很少有人来的,不会有人听见的,对,不会有人听见的。”
已经听见的俞言之和黎九清:“……”
陛下对宿明绛有这样的心思?!
俞言之恨不得回去把方才看热闹的自己给打死,叫你看叫你看,看出事来了吧?
黎九清却是眼神幽暗,眸色中没有多少恐慌,更多的是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
洛长川知道温玉词害怕了,也不再按着他,松手放开人。
温玉词摸着自己的脖子,有些后怕,既怕方才性情大变的洛长川,也怕刚刚自己无意提到的某人。
可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
“洛师兄,你得不到他的,有……在,你这辈子都得不到他的。”他直起身,“你如果不信,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就知道你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洛长川看他。
“可我现在不想说。”温玉词圆润的眼中浮现恶意,“你想知道的话……”
“五日后行宫夜宴,我在风月亭等你。”
才顺着踪迹找到这儿的商临,刚来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再看向假山后蹩脚地藏着的两人,判断出衣服上的花纹正是属于黎九清和俞言之的。
毕竟他在找到他们之前,就打听好了几人今日穿着,以便更好探寻踪迹。
温玉词,洛长川,黎九清,还有风月亭。
大人吩咐的事情都在这里了,果然是上天照顾,得来全不费功夫。
商临满意地记下“五日后行宫夜宴”的信息,然后转而去处理青川之事了。
比起这里的小情小爱,还是青川黎氏更为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商临:重要消息get√,我真棒!
作者:嗯,你真棒,最重要的话硬是一句没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