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只有最温柔的童话才会出现的情景。
无生命的纯白振袖抬起手,做出徒劳的拥抱和安抚,似乎真有留恋某人的灵魂寄居于此。
但是那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空荡衣袖,又可笑而无比鲜明地彰示恋人中的一位已经不可挽回地死去的事实。
那是段已经结束的爱情故事,往后尽是烛火熄灭后于寒风中飘忽不定的余烟。
“在卧病在床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她憎恨每一个人,包括我。”泽尻清俊轻声说:“出现的这一切都是被遗忘的杂物,我本以为等我也忘掉后,这些东西就成为了全然的垃圾——一如它们本身的样子。”
“但是您看。”他松开拥抱,牵起那只由咒力构成的手,怀着某种郑重的仪式感,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缓慢相扣。
他说:“她一个人也没杀过,她比谁都要干净。”
日影偏斜。
木质垂花门无声矗立,分割阴阳。
门内的男人说:“这里站着的是我的爱人。”
抹消术士立于门外煌煌日光之中,那平静注视的姿态,几乎给人知晓未来的凌驾感。
她说:“看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保护它。”
泽尻清俊说:“是,我会回去请求父亲取消委托。”
“是吗?”抹消术士说:“你的话语,分量够吗?”
泽尻清俊显然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不如说这正是一直以来困扰他的问题。
此刻他神色安定,话语间却透漏着平静的疯狂,说:“我的话语没有分量,但我的身份有。我会先去杀死那三个怪物,当整个家族只剩下我一个能继承咒术的人时,我以自杀为威胁的请求必定能说服家主。”
抹消术士并不为他荒唐的想法惊讶,说:“不能算不可行的方法,不过出于我个人的好奇,请你告诉我——将妻子生出的三个孩子全部杀死以换拥有她记忆的咒灵不被祓除,你觉得这样的方法毫无问题吗?”
“……”
泽尻清俊几乎是压抑着憎恶,说:“不,那不是我们的孩子,那只是群附骨之疽。”
“当第一个婴儿不哭不闹,只睁着眼睛空茫地注视一切时,我们只以为那是一个有些迟钝的孩子;当她第二次怀孕时,我们尚且希望新的生命能带来新的活力——但那同样是空有咒力的躯壳。
那之后我们再未行过房事,但是她还是怀孕了……她的肚子无法控制地膨胀起来,畸形巨物寄生在她瘦骨嶙峋的躯干上”
“——那些怪物!”
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是他们每一个都有咒术师的资质,对家族而言是宝贵的种子。”抹消术士像是亲眼所见般冷静断言:“你的‘家人’们说这是体质,是天赋。”
泽尻清俊看着她,突然缓缓睁大了双眼。
被一览无遗的古怪感。
年幼的外表。
冷静到了无情的松绿色眼睛。
这是与借他妻子腹胎出生的怪物婴孩截然不同的非人感,她对【人】的知晓与了解,未免已经超过了人类的范畴。
他突然觉得自己并非是与面前年幼的女孩交谈,有某种庞大而冰冷的东西正借着这躯壳往外窥视。
他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攥住,无法出声。
抹消术士并不奇怪于他突如其来的沉默,站在那辉光之下,裁定般说:
“一个可控的二级咒灵对家族而言算不小的助力,这是个必然会被应下的请求,以及——虽然我不太赞成仇恨,不过你好歹也多恨一点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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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恨一点人是什么意思?”被允许和护卫者一同回去征求家主意见的泽尻清俊苦思许久也没得出结果,于是问身边的禅院甚尔。
禅院甚尔正在捣鼓手中的卫星电话,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原来脑子不用的话真的会消失掉。”
泽尻清俊有些羞恼,但还是坚持礼貌询问,终于从护卫者嘴里得到了一句勉强算得上答案的讥讽:
“意思是你连最该恨谁都没搞清楚,像你这样的家伙就算变成咒灵都不知道该找谁复仇。”
“……谁?”
“谁最想要咒术师继承家业就是谁呗,我知道的信息和你差不多,但多杀一个怎么也不亏。”
泽尻清俊犹疑地问:“您的意思是,我妻子的遭遇是人为的?”
禅院甚尔沉默了一下,自言自语:“难怪她喜欢当谜语人——该不是故意把解释的事赖给我的吧。”
泽尻清俊既焦急又哀切地恳求着他,禅院甚尔在心里给莲记上一笔,说:“家里有把一级咒具,人活着的时候不拿出来求医问药,死了之后才拿出来求人解决咒灵?”
泽尻清俊说:“咒灵是关乎全族的事——”
“得了吧。”禅院甚尔很干脆地打断他:“你那几个鬼一样的家族继承人就是你自家私事了?”
他把卫星电话塞进兜里,理所当然地说:“这种邪门事老东西能不作妖,那肯定就是老东西干的。一级咒具换一个二级咒灵?谁来了能说没鬼啊。”
他顿了顿,抬头去看没比他高多少的中年大叔,发出意味深长的“嗯——”声。
没发现有鬼的泽尻清俊犹豫地辩解道:“父亲说,那把咒具是唯一能请出二级及以上咒术师的代价,哪怕物超所值,也只能这么用。”
“二级咒术师就算老得快死了,也不是不能祓除二级咒灵,何况再来一个一级咒具。”禅院甚尔说:“他们宴会上打的哑谜就是关于这个的吧——那时候我无聊得在发呆,你也没听?”
泽尻清俊梗住,越回想越觉得那些话语带了另一层意思,他很难不去相信,但又茫然起来。
“我的敌人是……父亲?”
“你不想杀也无所谓啊。”不当谜语人的甚尔直截了当地剧透道:“反正他也会死。”
“诶?”泽尻清俊连仇恨也顾不上,因接连不断的冲击陷入了完全的疑惑。
“原因很简单,哪怕什么情报和真相都不知道也能得出这个结论。”甚尔看着他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心情不错地补充道:“当你想吃一个苹果,但它又烂得很厉害——
这时候得先把虫子杀掉,再把烂的地方切了,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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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的两人刚走,莲左右看了看,找了块干净点的地径直坐下,手上还拽了两根野草,相当自来熟地说:“反正现在也无事可做,鹰无女士,可以教我扎蚂蚱吗?”
那纯白振袖很听话地走了过来,跪坐在地上,咒力组成的无形的手折了两根野草,竟然也真的开始教起扎蚂蚱。
被以一句“这边更安全”为由留在这里的欣子在这样既家常又诡异的氛围里无所适从,只好抱着登山杖呆滞地看着她们一教一学。
木制垂花门里关着的女人,木制垂花门外坐着的女孩,光与影的分割线,还有风中微微摇晃的纤长野草,地衣上排排列着的像模像样的蚂蚱。
她们接着学起青蛙、蜻蜓、小框、茶垫、信插。
莲说:“别光顾着看,去采点草回来。”
欣子正要起身,却被早有准备的莲拉住衣角,再看时,却见泽尻一郎出现在门后。
泽尻一郎站了一会儿,竟然也真的去采草去了。
欣子呆呆坐着,感觉更加无所适从。
她不明白很多事,只知道夫人是个很可怕的人,少爷是个很可怕的孩子,大宅常年被浓郁的黑色氛围笼罩着,这里只有尖叫、咒骂和哀泣,没有谁会微笑,也没有谁会扎蚂蚱。
她脑海里的夫人是躺在床上的怪兽,她也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还会用草编各种各样的东西。
青蛙、蜻蜓、小框,这些都很有意思。
她悄悄往小小的抹消术士那边挪近了点,聚精会神地看着飘带似的草叶在那双手的操控下灵活穿插,编织的过程像魔法一样不可思议,不一会就有了小蛇的雏形。
她不知不觉凑得太近了。
抹消术士看了她一眼,拿了个蜻蜓塞进她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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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人自己玩去的莲一边收着草蛇的尾,一边闲聊似地说:“鹰无女士,我有一件很有趣的事,一定要与您分享。”
“生前对爱人身边一切异性激烈排斥的人,变成爱的咒灵后,竟然允许爱人身边的女人活了下来——您看,变成咒灵竟然有让人宽容理智的功能。”
被无形的手编织的草叶停住了,纯白振袖后面站立的男孩抬头,露出空洞而无机质的黑色眼睛。
抹消术士漫不经心地端详着编好的草蛇,嘴里仍毫无顾忌地火上浇油:“第一件事是捂住泽尻欣子的嘴,就这点而言,您和族长倒也有着心有灵犀的默契——您是怎么让这孩子杀死您的?要说说看吗?不过不说也无关紧要,你们都只是想将死因的异常掩盖过去而已。”
她歪歪头,直视鬼童毫无人气的眼睛:
“一个想在这场死亡中遮掩自己的手笔,一个想把自己打造成无害的爱情鸟。”
“你被关在这座笼子里,这座笼子是你最熟悉的战场,你在等一个最恨的仇人,为此不惜吞声饮恨,假作满心情爱,以诱敌深入。”
“但凡他踏入这座笼子,你就能立刻杀死他。”
莲像是察觉不到氛围的险恶,仍旧有着山岳般的镇定,门外照耀的煌煌日光披洒于女童身躯,又垂曳于地。
她伸出食指,说:
“定一个约定,只杀一个人,我给你一个飞出去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1.知道看到上章我忍住不剧透有多难吗?那个机制像不像猫和老鼠放奶酪的那段?
2.莲:体验派玩家
甚尔:速通流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