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丽·梅尼耶费力地将自己从眼前旅人口中所描绘的幻梦中拔了出来。她知道，旅人的话可能有真有假，但这并不妨碍她暂时相信一下。

她已经独自清醒太久了。

独自在沼泽中清醒地看着自己下沉，独自清醒地在风雪中跋涉，寻找能终结一切的地狱之火，又独自清醒地看着一个又一个血亲被另一些血亲杀死。她看得到那些会给她善意的人的哀鸣，也知道哪一片土地下睡着哪一张惨白的脸。

哪怕心智早熟，可她能保有完整记忆的年岁也不过六年光景。眼睛里不可以流泪，嘴巴中不可以哀悼，但心不会骗人。邓丽·梅尼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无时无刻不在疼痛着，而以她目前的心性，她还无法习惯。

眼前的旅人看上去不像是法国人。比起周围人的高鼻深目，她的面容更加柔和，更像是书中所说的远东人的长相。

虽然不排除她与那些“叔叔”认识的可能，但邓丽·梅尼耶愿意短暂地相信一下自己的直觉。所以她放纵自己在无止境的风雪中短暂地做了个梦。

只是梦醒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她记得自己要做什么——烧掉那片困住她，困住她们所有人的沼泽。

小邓丽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她之前通过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能知道，有几位常来这里的“叔叔”们的身份不一般——那是几位属于政府的官员，甚至还有两位来自警察的队伍中。

于是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姐姐向警察求助反而被押送了回来，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能逃出去。又是为什么，明明三尺之下沉睡了那么多张年轻的面孔，却从来不见有疑惑的警察上门。

这片困住她们的沼泽绝对不仅限于周围的爸爸妈妈，不仅限于这座冷得让人恐惧的房子。以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这片街区的邓丽·梅尼耶的眼界来看，她根本不敢细想这背后到底还有多少她根本对抗不了的东西。

她怕自己会绝望，会就此认命。而之后就再无人能救深爱着她的血亲们。

但最让人无望的是——将她们推入沼泽的人，来自在阳光下行走的那一方。

她所看过的每一本书里都在强调他们有多么正义，多么悲悯，多么悯恤孤弱……又是多么强大。书中描摹着他们击碎所有黑暗，一往无前的伟岸身姿，让邓丽·梅尼耶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圣经》中说，人因有原罪而应受苦难以此赎罪，这样才能在死后的未来登上天堂。

我们是因为生来有罪故而需要遭受这些吗？

可一本来自某个哲学家的著作中又说：上帝已死。

而很多很多的自然科学的书本中又通过各种方法论证着上帝的不存在。

不同的观点，又好像同样的有着无可辩驳的至理，这让处于迷惘中的孩子不知自己应当何去何从。

我是多么的无知啊……既然我是如此无知，那就不要想太多了。在大天使长乌列的雕像下，小女孩抬起头，与祂对视。日光透过残破的窗户落到石像的侧脸，光与影，泾渭分明。

根据阳光下的那些人所制定的法律来看，我想做的那件事毫无疑问地违反了法律，应当被投进最深的监狱之中。

但我不能不去做。

阳光下的那一方不能做的事，那便交给阴影中的那些人来做吧。

女孩闭上双眼，虔诚地祈祷着。

主啊，请庇佑我，请让我得以顺利。哪怕最终的代价是此身为炬，燃尽所有。

空寂的教堂中，女孩向石像祷告。教堂的花窗破碎而窄小，哪怕现在已然破败，阳光也很少能透进来。室内的光线暗沉沉的，恍若风雨欲来。只有这一处角落因为侧面正好有一扇小窗，而尚且带着阳光的影。

——

依托自然生长的生命总是对危险非常敏感，比如说被社会抛弃，不得不回归丛林的流浪汉们。今天，小邓丽刚出门就发现了：街上的流浪汉脚步快了些许，而且越靠近某个方向，人越少。

但街上的空气中没有残留的火药味，也没有倒下的尸体或者多出来的新鲜血渍。

作为这里的原住民，邓丽·梅尼耶当然没少见过这里出现□□。她早就不是那个对死亡一无所知的小孩了。能让无知无觉的流浪汉们退避三舍的，唯有“危险”。

能危及到他们生命的危险。

一般来讲，在使无赖们自觉退避之前，需要这个外来者先展现自己的“危险性”。只有用死亡的威胁使他们恐惧，才能得到安宁。

但这个新来的人好像并没有做出什么大规模的杀戮行为……这样看来，这个新到这里的人应该是有两个特质。

首先，她应该在黑暗的一侧有着一定名望，不需要靠杀戮来再次立威。当然，也有可能是所谓的身上自带的天然危险气场？

在里世界知名意味着有一定势力，有可能对付“那些人”。而这，便意味着一个机会。意味着一个为其他人寻找出路的机会。

因为之前那些“叔叔”，邓丽现在对所谓光明的一侧属实抱有浓重的戒备心。虽然书中也讲过黑暗的一侧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她现在无路可走。

根据邓丽的推测，这个新来的大人物应该不是嗜杀之人。不然以圣莱奥纳尔这个地区的的人均素质和武德来推算，街上绝对不会这么干净。

也就是说如果小邓丽去找她交谈的话，至少如果只是交谈，不会有什么危险。

于是，邓丽·梅尼耶逆着流浪汉们离开的方向前行。比较巧合的是，她正好来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那座破败的教堂。

于是在等待那位大人物来之前，小邓丽开始了她往日的工作，即打扫教堂。在这个过程中，她能短暂地从寒冷中逃离开来，享受短暂的宁静。

一边擦拭着圣像，邓丽一边思考着能用什么打动那位大人物，请求他的帮忙。黑暗的一侧与光明的一侧天然对立，但没有足够的利益的话，黑暗中的那一方绝对不会出于怜悯而对我施以援手。

邓丽从周围的环境中汲取到的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从来没有无端的好意，也从来没有免费的馈赠。

我有什么东西能作为交易呢？

那如果帮我解决这件事，那位大人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呢？

小姑娘垂下眼帘：我能拿出来什么让那个人心动呢？

于是在唐昭宁来到这里之前，小邓丽就特意挽起了袖口，露出手腕处青紫的手印。

她知道自己的皮囊能多有价值。或者说，在她的思维里，她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具皮囊有些价值了。根据她的经验来看，如果那位是男性，可能会因此升起施虐的欲望。而如果是女性，也可能因此而有些怜惜。

不管是欲望还是怜惜，至少能让那位有一点点耐心听我说话。

——

唐昭宁在试探着接近流浪猫。为此，她特意收敛起了之前在外面特意放出的杀气。倒不是她之前刻意吓人，只是这样能少点麻烦。她不是很想让手中刚买的面包染上血腥的臭气。

新鲜的面包就该好好地待着嘛，染了血臭味就不好吃了。

不过，流浪猫本猫也在试探着准备碰瓷她。关于这一点，也许她知道，也许她不知道。

在短暂的示弱以取信于人之后，邓丽·梅尼耶正在找机会碰瓷，寻求这个疑似黑手党的人的帮助。

正义什么的，很重要吗？棕色卷发的小女孩垂下眼帘：先保证大家的安全和存活再谈其他。

就在前天，爸爸妈妈就从房间里抬出了一个苍白消瘦的姐姐。她曾经在厨房帮工，笑起来很好看，曾经给小邓丽喂过偷偷藏起来的面包……小邓丽还记得她身上的温度。

她们这些小一点的，大多都是由哥哥姐姐们带大的。也许他们无力逃离或反抗，但他们会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地护着些弟弟妹妹们。

比如在被“教导”时的袒护和以身代之，在饥饿时偷渡进来的食物饮水，在生病时的些许药物和安慰的拥抱……这些微小的善意，是拉住邓丽，让她不至于彻底坠入深渊的那唯一一根坚韧的蛛丝。

比起反抗那些成年人，当然是让自己解脱更容易，不是吗？

但邓丽·梅尼耶不会这么做。哪怕再痛苦，为了保护给予过她善意的那些人，为了记住已然长眠的那些人，她选择痛苦地活下去。

她也利用“那些人”对她如纸般轻薄的宠爱为大家争取了一点点喘息的机会，也学着大一点的哥哥姐姐们去保护小一点的弟弟妹妹们。她知道这样不行，所以她运用书中所学到的知识，配制自己的“地狱之火”。

可是前一天晚上，那个曾给过她面包的姐姐……她瞳孔涣散，身上满是伤痕。那张曾经温柔过的面容消失在了爸爸妈妈一铲一铲挖出来的坑中，和其他人一起，陷入了永恒的长眠。

邓丽·梅尼耶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死亡。

而正好是昨天，小邓丽找到了属于她的“地狱之火”的最后一点组成部分。如果不是发现这片地区新来了个不在计划中的变量，此刻她本该和其他人一起睡在火焰中，永不醒来。

她当然知道这么做治标不治本，真正的犯罪者还有很大一批逍遥法外。但……她再也不想看到有哪个熟悉的人痛苦地被杀死在自己眼前了。

她有些累。

哪怕是贫民区，突然出现一场大火，还是烧死了好几个政府官员的大火，也会引起其他人的注视。而如果能引来很多人的关注，那其他人的处境就会安全许多。

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她本来都打算直接埋下那根引线了。

只是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自称旅人的大人物，她的善意让小邓丽升起了一些希望：也许，我可以请求她的帮助，请她来帮忙惩罚那些人？

哪怕要付出我的全部。

下定这个决心后，小邓丽就保持着谨慎，挪到了距离女人半张长椅的位置。这个位置刚刚好，不会特别热切让人警惕，也不会特别冷淡让人生厌。

不过还没等她进行下一步试探，就被女人的下一句话搞得愣在了原地。

“跳过那些无聊的试探吧小家伙。想要我帮你，你能付出什么？”

她僵硬地扭过头，眼中映入了女人一只手支着头，似笑非笑的模样。她的眼尾微微上挑，本是绮丽如花的景色。但她吐出来的话，却让小邓丽浑身发冷。

“或者说，你有什么价值，能让我为了你的事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安啦安啦，昭昭会出手的。她来这里为的就是这个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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