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灵井没想到最先反对的居然是苏小姐。

他以为比起已经死去上百年的程怜安，苏小姐应该更渴望重新成为活人的，哪怕只能在镜头前。

骰子的威压让苏灵不太好受，她勉力抵抗着，有些歉意地看向陆灵井：“抱歉……我只是不想失去自由。”

如果有机会，她心底仍希望能够回到父母身边。

死后，苏灵一直不敢去想爸爸妈妈，她害怕看到他们难过的样子。

苏灵垂下头，不敢去看陆灵井。

她其实能感觉得出，陆灵井是倾向于签订契约的。

活着的时候，苏灵是项目领导，曾经带领过百十号人，自认看人还算准。

陆灵井看似笨拙，实际相当敏锐，与其说他好骗，不如说他真诚。

而且，恐怕陆灵井自己都没发现，他其实骨子里是一个倾向于冒险的人。

听完苏小姐的道歉，陆灵井忙摆手，得知她的理由后，他就完全理解了她的顾虑。

陆灵井知道，他对骰子来说，还算有利用价值，尚且处于完全被动，苏小姐和程怜安作为他这个被威胁者的附件，只会更没有选择权。

契约对他们俩来说，几乎就等于丧失所有自由。

“自由？”程怜安低喃，似乎对这个词有些陌生。

手机微震，◎：【我只尊重你的意愿。】

换言之，苏灵的拒绝，对骰子来说，并不代表什么。

“但我尊重苏小姐的意愿。”陆灵井立马道。

苏灵低声道：“谢谢。”

气氛再次僵持，骰子不再发来任何消息，像是在无声的示威，又像是自信的猎人笃定猎物总会上钩，所以一点也不着急。

良久之后，程怜安语调轻松地说：“要是我能在镜头前重新做回人，那咱们的戏班子，是不是就算真的搭起来了？”

他顶着骰子的威压，退后半步、空挽云袖比了个起势，唱了一句：“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①……当初杰郎天天巴巴候着那个兰兰儿，可论起男扮女装，他顶了天是报春的桃花，我却敢自比牡丹，若我能现于人前，还有那兰兰儿什么事。”

屋里还记得“兰兰儿”这号人物的，恐怕只剩下程怜安了。

“苏姐姐新死，有她的牵挂和考量。”程怜安收起姿势，稍微正经了些，“我都做了百年的鬼了，早就腻了，不若我先和班主签订契约，苏姐姐视日后境况，再做打算？班主觉得如何？”

陆灵井犹豫片刻，反问道：“你确定？”

程怜安兰花指扫过眉间：“自然。”

陆灵井闭了闭眼，道：“那我和程怜安签订契约。”

如苏灵所想，陆灵井确实是倾向于签订契约的。

被断手胁迫时的无力，比恐惧更令他后怕。

而且现在他已经无路可选了。

聚灵特质已经成形的事，八成是真的，断手的出现就是佐证。

一旦骰子先生不在，他和程怜安、苏小姐都没有反抗的能力。

如果签订了契约，有他作为锚，程怜安和苏小姐不会崩解，至少还有逃跑的能力。

虽然莫名其妙信奉了骰子先生，让他如鲠在喉，而且他始终怀疑，共享命运还有其他副作用……

但犹豫也没用，以后肯定还将再次遭遇断手级别的恶鬼，到时候他们只会更加被动，骰子先生说不定还会坐地起价。

【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签订契约需要手链，它目前被游魂占用，你有两个选择。】

【一、使用鸡鸣，将他们消解。】

“什么！”陆灵井紧皱眉头，抗拒道，“二呢？”

【二、去庇荫村，将他们下葬。】

“有什么区别？”陆灵井问。

在他看来，这两个选项似乎都差不多，这是活人的思维惯性导致的。

对普通人来说，“下葬”就是人生的终点了。

苏灵刚死没多久，也没想明白。

程怜安大致明白，但却说不出来。

【人死后如果不能成为鬼，则‘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②，他们现在不算鬼，只算游魂，说是魂，实则更接近于魄，所谓魂归故里，只有在故乡‘下葬’，才能重新归于自然，获得安宁。】

【鸡鸣则简单许多，不论他们以前是否痛苦、不甘，消解之后，什么都不会留下，过去和未来，全都一干二净。】

陆灵井听得眼皮直跳。

“你这么说，就是想让我选二对吧。”陆灵井并不蠢，他不够了解别人，但对自己还算了解，骰子先生的说辞，分明就是逼他选二。

【我说过了，我尊重你的意愿。】

陆灵井抹了把脸，片刻后，认命道：“我选二，去庇荫村。”

做好决定，陆灵井定了明天傍晚的票，再支撑不住，倒头就睡。

挂在他颈间的骰子，仿佛和他的锁骨凹陷处黏在了一起，无论陆灵井如何翻身，都纹丝不动。

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天光最暗的时刻，不过不久，就会迎来破晓。

麻线娃娃跳到沙发上，坐到程怜安不远处，后者正在玩陆灵井的手机，却时不时便因为屏幕上出现了某些和鬼身冲突的字眼，导致程怜安和手机无法接触，要不手机直接穿透他掉到沙发上，要不就是点击不动。

“为什么不告诉他？”苏灵问道。

“你们这个时代的人挺奇怪的。”程怜安答所非问，“有着过盛的善良，执着于是否自由。”

苏灵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你怕他内疚？”

程怜安无奈笑，扯了扯自己的戏服，雪白绣花的杜丽娘衣裳在抖动间，变得稠黑。

之前陆灵井为了救程怜安，给他编了个诅咒源的身份，百万观众的反馈加持在程怜安身上，让他成了半个诅咒体。

程怜安当时差点伤了陆灵井。

好在最后靠着一丝清明克制住了冲动，后来渐渐找回理智，趁陆灵井没注意，换掉了被染黑的戏服，穿上了陆灵井烧给他的红色裙子。

鬼衣是鬼本体的一部分，就像苏灵的浅色套装也是，而且程怜安的戏服又是他的执念所化，更加重要。

他现在能保持理智，却不肯定自己随时都能保持理智。

一百多年了，他漂泊得有点腻了，好不容易有了伴，实在不想离开。

更不想伤害陆灵井。

签订契约之后，可以靠着陆灵井的认知稳固他的理智，无论还有没有其他好处，就这一点，就足以程怜安答应了。

“唉，漫漫长夜，正好咱们姐妹说说体己话，苏姐姐其实也有心事吧？”程怜安换了表情，故意挤眉弄眼道。

苏灵：“……”

这边一人二鬼一骰子，自顾自做好了接下来的打算，白天的事完全被他们抛到了脑后。

殊不知，网络世界已经因为陆灵井的试玩直播，天翻地覆了。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①出自《牡丹亭》，②出自《中国鬼怪精神》（其实是这本书引用的《左传》）

有没有感觉◎打字比之前快多了，因为他私底下偷偷练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