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主人跟在拿着细长烟斗的女人后面进入房间，门被他召唤出的隐形仆役合上。

女人眨了眨眼睛：“他没死。”

“我能看见。”法师学徒不耐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女人，打算问她什么时候拿了一件旧斗篷来给他的奴隶，但蓝眼睛的年轻男人在他投掷的视线中偏过头，顺着墙角滑下去，拽着绿斗篷缩成了一团，这个逃避他的举动马上让他充满了怒气。

他是个学徒，他导师的塔受到北方国王的供养，所以得要在某些地方迁就后者，比如被派到这座小城市驻守几个月，住着破破烂烂的小楼，听任随便哪个低级生物对他发号施令，他才刚结束和当地小领主的会议，被役使让他的心情很不好。

同伴契约不适合与非动物、元素生物以外的种族缔结，但如果他在驻守结束之后带一个奴隶而不是情人现身，塔里的其他学徒会嘲笑他的，他起码要保持这个奴隶表面上的听从。

“这就是你们的诚意？一条半死不活的鱼？”学徒皱起鼻子，一个能让人痛苦地惨叫起来的法术在他的手中出现，他这段时间把这类法术用得有点顺手，“你们的‘礼物’可没有看起来那么好。”

女人抬起烟斗抽了一口，咽下去，烟草立刻在她肺里弥漫出火辣呛人的烟味，她在牙齿间研磨薄荷和百合的味道，观察着法师学徒的表情。她曾驯服过最坚贞的半精灵成为娼妓，也为北方国王填充过宫廷，她知道如何做能让主导方得到乐趣，而波斯纳在信件中也跟她确认过这点，公会需要用漂亮情人拉拢一个法师，她就照做。

“我们会再送给您一份和这件‘礼物’等重的黄金。”女人许诺，她重新向学徒称赞了这件‘礼物’可能的用处，在得到对方明显的动摇之后，她晃出一个装着淡粉色药剂的小瓶子，“……请您给我个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带他去您的床上，让他见识到您的魅力。”

小圆桌上的细绳自发地立了起来，法师学徒用行动回答了她。

在拿着烟斗的女人去收起那本记着‘礼物’使用事项的小册子时，她的脚腕处突然一重，她向下看，发现一只麻雀那么大的黑色小鸟蹲在她裸露的脚背上。

“那是什么新玩法吗？”

女人想转过身否认，却发现她没法发出声音，她完全不能动了，连眼珠都无法转动。

小鸟飞了起来，停在她僵硬的肩上，用啄磨蹭着她的动脉。

“哎呀，这确实是个新鲜的玩法，非常有趣。”黑色小鸟在女人的耳边，用她的声音开口，“靠近点，我会告诉您的。”

***

布莱恩看见法师学徒往前迈了两步，随后又飞快后退，将他带到这间石室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屈起三根手指拿东西的动作，前者瞪他的同时抽出了传送卷轴撕开，然而什么都没发生，他还留在原地。

法师学徒短促地咒骂了一声，像是才想起来这里的反传送法阵——他曾在指挥着细绳勒紧布莱恩的脖子时炫耀过法阵有多么难以建造和攻破——接着他就被一股力量掀起来扔向门口，横着撞上了门框。

布莱恩扶着墙起身，发觉自己披着一件深绿的斗篷，厚重陈旧，他在斗篷上摸到一片形状不规则的金属。三片生命之神的小叶子，他曾在一场舞会上对这个小玩意儿大加称赞，那时它还充当着扣住衬领的别针。

一个事实在他的嘴边徘徊。

歪掉的门框显示了那股力量有多蛮横，只可能是法袍上附着的法术让学徒没断掉骨头，法师学徒在地上滚了两圈，就势举起手，一道闪电落到房间一侧，除了给整个房间提供照明以外，他什么都没打中。

那儿站着一个灰发的施法者。

贾伊罗做了几个手势，法师学徒似乎认得那是什么，他的脸一下变得苍白纠结。

施法者之间的交战不应这样轻易结束，可脱离导师的安逸生活让法师学徒忘乎所以，更不用提他毫无战斗得经验，又恰好对上了一个以游历、与野兽为友的德鲁伊当作对手。

灰发施法者用火焰和从地板里冒出枝条绊倒了学徒，短剑直接穿刺了对方试图再次抬起的手掌，刀刃的尖端没入石块。

“我们得快点离开。”贾伊罗说，语气熟稔得像是他们刚刚只是在围着一片树林散了步，还是以塞陀河的某个下午，马上要去的是莱拉的茶会，而不是在一间石室里，刚经过一场打斗。

德鲁伊在经过疼得大叫的学徒时挥手，施放了一个昏睡的法术，女人也跟着倒下，她肩头的小鸟消失不见。

布莱恩紧张地揪着衣服上的一个线头，看着贾伊罗朝他走来。

贾伊罗。他想，这居然是真的。

“是我。”贾伊罗说，而布莱恩完全没意识到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他发抖的双手被德鲁伊轻轻握住——他在发抖？他面对给他恐惧，为他展示炼狱的灵魂如何被恶魔撕扯进食的法术时都没有发抖，他求饶了，他是惧怕秘法但还在挣扎，自由地的城邦联盟总以利益为上，一个没有家主的家族很快就会被排挤到最低端。

他向所有善神祈祷，他能付出所有，只要让他能活着离开，他必须要逃，尤其是——他父亲死了，他被抛进新一轮的责任当中，他现在是所有女孩们的兄长了，莱拉不在以塞陀河——可艾玛和戴莫尔，小莉尔呢？谁在照顾她们？

那些对话，那双手和醒来时以为是错觉的吻，布莱恩的理智正迅速回到它们该在的地方，他深呼口气，照着贾伊罗说的，红袍就没有拿到莉尔的灵魂。

贾伊罗折断了一根藏着隐身术的魔杖，他们离开石室时未被任何人发觉。

他们没有在城内逗留，直接趁着最后的人群出城。

说抱歉，说对不起是我污蔑了你，我是个怯弱的混蛋。一部分皱巴巴的自我尖叫着说你亏欠你面前的人，又一次、没完没了的，他想到了主殿后面的那团黑雾，那个他初入侧塔时做的梦。

太多情绪挤进布莱恩的一切。

北方的土地上有大片草原，贾伊罗又是个德鲁伊，他与马群谈了一会儿，领来了一匹叫娜朵的母马和她的伴侣，德鲁伊用了简单的戏法将地面上的干草变成简易的马具，他先在母马上安顿好布莱恩，然后才是自己。

——唯有一人能宽恕我的污蔑，唯有一人能让我踏进安睡的门扉，真知的阿米莉亚啊，我有罪，您的信徒，您的一个在地上的眼睛和耳朵，一个拿笔的人，诬告了他的好人，一位朋友。

布莱恩在第一下鞭子抽向贾伊罗时没能说对不起，在学城见面时没坦言他的过失，他反手抓住贾伊罗的手臂，缰绳滑落在他们之间，马匹喘着不耐的粗气，他几乎能摸到那些在单薄衣料下隐藏的狰狞疤痕。

“对不起。”布莱恩听见自己说，辩解无用，他知道，所以没有辩解多余的。

贾伊罗很快回答了，快到要么是他从没思考过其它回答，要么是他只有这条回答。

“我永远不会为这责备你。”

不是没关系，不是不怪他，不是宽慰也并非诘难，布莱恩了解贾伊罗，他是确实无疑地这样说，他就从没想过恨他，恨面前这个将他送进无妄之灾的人。

布莱恩把视线压低巡回，在骑马时偷看对方，自脚尖一路上移到贾伊罗的肩膀，经过灰色发梢，直接跃入了一双使人想要为此哭泣的眼睛，那里写满关心、担忧。

没有愤恨。

他们在接近一片给猎户修整的营地时放慢速度，将娜朵和她的伴侣放走，帐篷周围的篝火才碾灭不久，木炭仍在冒烟。

一个冰凉的把柄被塞进布莱恩手里，贾伊罗用秘法点着了一小块长久不灭的微弱光亮在木杖顶端，照亮前路，他也借助光看清了它是什么。

贾伊罗曾给他的匕首，曾被海盗夺取现在又到了他手上，还是同一个赠予者。

暮色女神已落面纱，此刻银月半悬。

布莱恩又开始小声地，哽咽着道歉，断断续续、结巴着说话表示感谢，再不像是个说狡猾言语去做生意的前商人，当学者的能言善辩也都在这会儿离他远去，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为之前的所有道歉还是在念对方的名字。

他终于溃不成声，直到被拉进一个带着草原、雪松和山野气息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