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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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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千帆死了。

他十三岁参军,十七岁拜将,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少说也有百十来场。

如今家国未定,壮志未酬身先死。

贺千帆躺在不知是谁的怀中,血流了一地,还有点疼。他看着自己的副将陈识哭的像死了爹一样眼泪鼻涕囫囵吞进嘴里,嚷嚷着:

“将军舍身救同僚,实在可敬。您一心为了大周,赤心奉国、死而后已,您去后,大周子民一定不忘将军恩情!”

呸!

贺千帆一口血啐他脸上。

大爷,我想活着!

然后就眼睛一闭,原地升天了。

-

不成想,天没上去,反倒入了地。

贺千帆看着眼前乌乌泱泱的排了一堆人,像大军压境,行将攻入城门的万马千军。

人间在打仗,每瞬都有数以千百计的人乘着船渡过忘川河,排在这里等着登记入册,即入冥府鬼蜮。

不消片刻,贺千帆身后遍也站满了人群。

任何人身上都浮着缕缕黑雾,有人说那叫业障,是他们自食的苦果。

贺千帆的业障最浓,他像是站在雾气中,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掩盖住。

前前后后的人都怕他,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不敢靠近。

他蓦然想起活着的时候听人提起,说他这种刀山火海里滚了几遭的人,杀气重,镇得住场。百鬼夜行,看到了都要躲开些。

他从前觉得太过荒谬,如今睨了眼前前后后的大片空隙,反倒觉得有些道理。

过了许久,一个身着玄衣,斜戴纯白恶鬼面具的人朝这边走了过了。一边走一边数着人数。

“一万八千六百五十三。”

“一万八千六百五十四。”

“一万八千六百五十五。”

……

一路走到了贺千帆面前,他停了一下,看了眼这团快要将人埋盖的业障。说:“一万八千六百五十九。”

贺千帆从团雾中伸出一只手,礼貌说:“幸会,我名贺千帆。”

他并不太喜欢用这串数来概括自己。

那人略抬眼皮,凝了他一眼,没有握住递过来的手,冷漠说:“一万八千六百五十九。”

贺千帆:“……”

不远处走来白衣黑面具的人,看到贺千帆的一瞬也顿住脚步,微蹙着眉端了一会儿。

这人面相较玄衣那位更加柔和,一开口语气也温润些许,说:“人间战乱不休,冥府也是日无暇晷。方才一万数余后的,今后三日都排不上了。莫要在此等候,取了自己的号牌,先行离开吧。”

贺千帆看了看自己手上突然印出来的一串数字,‘一万八千六百五十九’,像是刻在掌心里的,又翻着夺目金光。

“诸君可自行前往各处,排号到诸君时,这串印记会自动将你们传送到登记台处。审查符合即可通过,不必担忧冒名顶替。”

此言一落,人群中走了一大半。

贺千帆站在原处不动,待到众人几乎散尽,白衣人问他:“你不走吗?”

贺千帆说:“我想问一下,你们这个冥府,放行通道仅这一处吗?”

“是。”白衣人浅笑着回。“只无念门一处,入此门者,便同凡世割断一切干系,再无回头路可走,静待往生。”

“哦,”贺千帆点头,皱了皱眉,喃喃道:“那这效率不行啊。”

白衣人闻言却也不恼,只答一句:“人间在征战。”

“人间战乱也不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从外戚擅权,奸臣篡位,到诸侯并起,群雄逐鹿;中原板荡,神州陆沉;都快四年了,这效率都摆在这了。”贺千帆摊手。

倏忽间,挡在他身前的业障消散了,失去那团黑雾的掩盖,贺千帆与这黑白二人直面相对,一时间有些许尴尬。

他缓缓收了手。

黑衣人冷眼瞧着他,说:“我不喜欢这样看人。”

看来是这人掩去了他这一身业障。

白衣人看了看黑衣人,笑着解释说:“他不喜欢别人比他黑。”

黑衣人变扭的嗯了一声。

“原来这个还能去掉。”贺千帆抬起两臂看了看,那萦绕的雾气果然退了个干净。

白衣人勾唇,说:“只是障眼法,掩去了表面的黑气罢了,内里的罪孽并不曾少去。”

“没事,我也不喜欢这样看人,遮遮掩掩的,看不清明。”

“这位小将军说的有理,”白衣人接着方才的话回了他。

他说:“可冥府上万年的规矩便是如此,并不会轻易因何而改变。再者,登记亡灵并非小事,需悉心核对生平过往,同人间一般的开城放人可大有不同。”

黑衣人点头,难得开了口附和:“嗯。”

一处有一处的制度,人间与鬼蜮相差甚大,施行政策也大有差处,本就合理。他并未了解便大发议论,实在有失礼数。

“是我唐突了。使者莫在意。”

贺千帆闻言不紧不慢抱拳施了一礼。

白衣人并不介意,笑着说:“无碍。”

“不过,”贺千帆斟酌着开口,问:“你们这还招人吗?”

白衣人眼中多了分不解,问:“你想做什么?”

贺千帆朗笑几声,说:“使者方才叫我一声将军,想必也已知晓,我曾在人间统帅大军领兵打仗……这忽然闲下来,有些不自在。”

言下之意,想在此处落个户,为自己谋个差事。

白衣人思忖一瞬,还未开口,那黑衣人便罕见的先张了嘴,一口回绝:“不招你。”

是“不招你”而非“不招”。

贺千帆抓住了他话中玄机,问:“为什么不招我?”他想了想又补充,“那招什么样的?”

黑衣人将贺千帆从头到脚看了个遍,面无表情,毫不避讳地说:“你走路先出右脚。”

贺千帆:“……”

白衣人笑了起来,拍了拍黑衣人的肩,说:“别听他胡说。招不招人非我们可以定夺的,即使在此处谋职,也要待将军通过审核,入了无念门后再由吾主决议。而且……”

他话说一半,停了下来。贺千帆等着下半句,他却不再说了,只笑的意味深长看着他。

须臾,他说:“将军还是先等过无念门吧。”

贺千帆挑眉,觉得很没有必要。小声说:“说得好像有人可以来到这不进门一样,我人都来了,进不进有什么区别。”

白衣人许是听到,许是没听,总之也没有再回话,黑白二人并排着一道走了。

-

按照那白衣人的话术,此刻他应先到处走走转转。待掌心数串发光时,便可入门。

贺千帆走到忘川河畔,那是他来时走过的路,岸边生长着他从未在人间见过的奇花异草,河水清澈,却危险异常。

这条河环绕着整个冥府,又从城中穿过,肉眼看去与平常溪水无异。

传言冥府有河,名曰忘川,河中之水有销魂化骨之效。

这水沾不得,仅靠行船代步,一说这条河也被用作惩治一类人的罪行,漫河而不灭者可得心中所念。

这类人被称之“痴”,千百年来鲜有人过河。

贺千帆躲在河边,差点就想伸出一根手指试试这水是否有传闻般如此骇人。

还没接触水面,便觉手指被打了一下。

抬眼看去,原是一船夫手中的棹。

船夫倚着长杆,一手执棹,一手握酒,挥打船棹间,仰头吃了一口酒。

大半清酒从他唇边流下,他毫不在意用手臂擦拭,整个人有些醉醺醺,对贺千帆说:“你这个后生可真大胆,这河吃人,也不怕吞了你的手。”

说着,将酒坛子扔进河水中,那瓷坛甫一接碰到水面,连沉底都来不及,便被吞噬化为一团灰烟。

贺千帆忙不迭收回手站起身,向后退了半步。

好险,差点成了个缺斤少两的魂。

贺千帆恭敬道:“多谢老伯。”

船夫放浪笑了声,说:“好说。好说。”他看到贺千帆手中的数串,说:“出去转转?上船吧,载你一程。”

船上坐了几个人,船家没有行船,应是客量未满。

贺千帆暗忖片刻,说:“可我还没想好要去哪。”

船夫说:“先上来,去何处路上慢慢想。”

贺千帆眼神闪动,问道:“你这船驶向何处?”

船夫收了棹站直身,说:“去你的梦中乡。”

……

贺千帆被连蒙带骗的哄上了船,随便找了处落座。

过了片刻,船家吃足了酒,撑棹行船。他醉醺醺的,操着满口南腔,唱着贺千帆听不懂的歌谣。

他唱:桃叶复桃叶,渡江不明楫。①

船家摸了酒囊出来,仰头接了几滴余酒,随手将空囊丢尽忘川。

贺千帆看着那囊,顷刻间化为乌有。

他身边坐着一群人,青衫墨发的书生、皓首苍颜的老人和正值壮年的男儿。

四人围坐成小桌,面面相觑,一阵沉默后,书生倏然开口,朝壮汉问道:“你的业障好浓,你是做什么的?”

此人身形健硕,形貌魁梧,留着一脸茂密的胡茬,手臂抬举间,肌肉仿若爆裂开来,轻轻一掸便能捏碎手中的杯盏。

给人第一印象便是健壮、结实、有力量。

重要的是,他身后的业障实在惹眼,那团黑雾将他团团围住,差点盖住一旁坐着的瘦弱老者。

“将士?侠客?”

书生拈笔顶在上唇,猜测了一番。

“屠夫。”贺千帆说。

那人愣了须臾,脸上带着掩藏不住地惊讶,问:“对啊!你咋看出来的?”

贺千帆吃了口茶,悠悠道:“身形高大健硕,穿着得体,说明家中相对富裕,或是有一份比较体面且不愁吃穿的职业。右手有茧,是常年握行刀具所致。方才我观你言行举止,颇为豪迈刚毅。......”

书生说:“将士和侠客也可能有这些特点啊。”

“但......”贺千帆话头一转,说:“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几人目光紧紧盯向贺千帆,紧张的等待他余下的分析。

谁也不成想贺千帆将握着的茶盏向上一掷,茶盏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又被他稳稳接住。他只看着屠夫笑了笑,说:“重点是我从你那团黑雾里,看到了一只坐在你肩头痛哭的小猪仔。”

“......”

书生朝屠夫肩膀探去,仔细凝视片刻,说:“还真的。”

“是耳朵上长了半块红胎记的猪仔吗?”屠夫忙问。随后又长叹一口气,说:“那是我养了很久的小猪,后来不小心将他和屠宰的几只混了,一个大意就......”

屠夫提及此,依旧免不了一番懊恼。书生见状,掏出本子,提笔写下一行大字:

昏屠户误杀爱猪,痴印忠泪点斑竹。今朝重逢忘川路,奇乎?怪乎?此乃真情也!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桃叶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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