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千帆挣脱开顾明音牵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道:“你留着,安抚城中百姓。”
窗外乱作一团,叫嚷声此起彼伏,慌乱朝着城北方向逃去。
顾明音仍跟着他走出门去,他腿侧有伤,行走不便,华璋小心翼翼在身旁搀扶着。
突然,夜色中闯入一个踉跄人影,他只顾闷头逃窜,像无头苍蝇般直勾勾朝顾明音的方向撞来。
他似闲前人碍事,一掌推在顾明音肩胛处:“起来!别挡道!”
顾明音和华璋都没有防备,他双腿发虚,被推后整个身体朝前趔趄。
贺千帆一转身,眼疾手快搀了一把,待人站稳后半句话还没说,立即从后方拎住逃窜之人的后领,一字一顿道:“范监军。”
那人一回首,果真就是范六郎。
他道:“傅将军这是何意?还不速速将我放开。”
贺千帆松开他的领口,范六郎得以动弹后故作镇定地理了理衣摆,端起一副即要问罪的模样。
贺千帆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范六郎的身子猛得一颤,矮下去半截。
“范监军此举又是何意?大敌当前,是准备跑么。”
“荒谬!”范六郎又直起身来,眼神有些飘忽,没有直视贺千帆的双眸。说:“我怎么可能要跑。倒是将军,此刻不应在城门处?”
“既如此,就麻烦监军安抚这些慌乱的百姓了。”
范六郎的脸色十分难看,憋不出半句话来。
贺千帆抚着身侧佩剑,转头凝了顾明音一眼,随后逆行离去。
边走边对那人道:“北大门不能开。”
……
闸楼旁,闵军架过云梯车,几对人马朝城楼上进攻。
云梯经过改造,坡度更加倾斜,重量也不同于以往。这样的改动极其不利于城内守军的反击。
最开始,守备军使用传统向下仍滚木的方式进攻。
这种方法虽说可以一次阻拦一大批敌军的攀爬,但这滚木重如千斤,得需好几个守军一同架着往下丢,而闸楼过道逼仄,根本容不下这么多人一同行动,大大降低了效率。
守军探出半个身子往城下砸滚木礌石,正要收回身,如同定住般,瞪大双眼。说:“将军!弓……下面有弓……!”
话音未落,被一支羽箭射中,献血喷涌而出,身体还没完全收回,顺着垛口掉了下去。
云梯之下有弓箭手!
魏泉道:“操!回来,有暗箭!”
城下箭阵排了少说百十人,探身就是一步险棋,可不探身又无法更快地扔下滚木。
贺千帆赶到时,过道上已经堆满尸体,垛口边的守军咬着牙道:“将军,这边已经快守不住了……”
冷光划过,那处已被攻陷,敌军爬过垛口,不予人反应,利刃直接割破守军的喉咙!刀面映出他惶恐的眼神,下一瞬便被温热的血色溅盖。
接二连三的敌军顺着此处爬了上来。
贺千帆抽出一叶白,手起刀落,斩断敌人的头颅。
那本是傅熙州的配剑,剑下斩过无数叛敌宵小,佑他安平。眼下握在贺千帆手中,但它总归是冷血的兵器,记不得人的体温,而这一刻,冰刃饮了温血,它又重新有了温度。
贺千帆举起那把剑,高声喝道:“杀敌!”
-
攻城士兵登上闸楼,在狭窄的过道处厮打在一起,地上堆满了尸首,夜色昏暗,分不清敌我。
“吴山呢!?”贺千帆问。
城墙之上,到处不见靖州刺史吴山的身影。
魏泉道:“来了,又跑了。”
“跑了?”贺千帆厉声道。
闵军攻打靖州城门,靖州刺史放着满城将士跑了。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但眼下不是问责的时候,云梯之上挂满敌军,情况紧迫。贺千帆下令道:“用火攻。”
守军拿来火油和火罐。将点燃的火罐顺着梯子扔下,此法比滚木省事得多,成效也更为显著。
贺千帆率先拉弓,燃着火的剑射向云梯,云梯上铺满火油,瞬间连人带梯燃成一片。
利箭撕裂长空,夹杂着破风之声。
窜天的火光在断壁残垣中吞吐着,蔓延在余下的每一个角落,映红了寂静长夜。
杀敌!杀敌!
守城的周军脸上布满腥臭的汗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混着的血水。他们持枪顶住垛口,胸口剧烈起伏,伤痕累累,却没有一人临阵脱逃。
城楼下,闵军将领骑马停在暗处,看着面前激烈的战况,骂道:“还以为靖州是什么好啃的骨头,怎么也如此费劲!”
华佳顺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看去,这距离不远不近,他看着闸楼上那道挺拔的身姿,火色映着他的侧脸,那张脸华佳再清楚不过,即使只是模糊的轮廓,他也能隔着这段距离准确无误的认出。
他眼眸一压,轻吐出一个名字:
“傅熙州。”
闵军将领金承云是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他是闵廷首屈一指的猛将,却在听到这话时顿住。
就好像惊雷在头顶炸响,他被炸了个七零八落,道:“傅熙州?!博州之役的周军将领傅熙州?”
华佳略一点头,道:“嗯。”
傅熙州已至靖州,那便说明,他们原先设想的计划行不通了。
金承云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四肢发凉。道:“他奶奶的!傅熙州怎么跑到靖州这穷乡僻壤来了!”
虽未正面交过锋,将领心中是有些惧傅熙州的。
不光是他,估计闵廷上下都不会想跟这个人撞上。
博州之役,闵廷调动六万兵马守关,居然只不到三个月,就被这人带兵攻破城门。
这程度,简直可以说是条疯狗!
华佳并未露出过多诧异和不安,眸光意味不明,轻声道:“周廷想必已经猜出我们的计划,此刻强攻没有任何利处。”
金承云好像明白他的意思,说:“依你之见该如何?”
华佳道:“不要纠缠,撤兵。”
金声响起,撤兵的信号发出,金承云一牵辔头,道:“退兵!”
……
一轮攻守战后,闵军匆匆退兵。
吴山被魏泉抵着后脖颈的衣领,像拎小鸡崽子般将他带到城楼。
半拉半扯,将他推到贺千帆身边。说:“侯爷,人找到了,就在翁楼里躲着。”
“我不是躲。”吴山道。他发丝凌乱,看起来甚是狼狈。
“不是躲是什么?不是躲你跑到哪儿去?你本该在何处你知道吗?”魏泉问。
他本该守在城楼,与士卒共进退,对抗闵军的战火。
贺千帆此时占据傅熙州的身体,得了他那副容貌的天然“优势”,他无需刻意地表现,那股清寂感便足以令吴山发怵。
“我……”吴山低声嚅嗫。“我去了城楼……”
他是去了城楼的,可在看到满地尸身后,他害怕了。
吴山读书,习武,却大多是一招一式规规矩矩的把式,他从未上过战场,也没见过这么多战死的人。
闵军士卒爬上城墙,挥刀砍来时,心底深处涌上的惧怕和求生的本能驱使他逃了。
良心和使命谴责他的行径,他在翁楼停了下来,双手颤抖握不住剑,剑落在地上,他想回去却又不敢。
直到魏泉发现了他。
贺千帆眉眼酸痛,他疲惫地阖上双目。说:“靖州刺史是整个靖州人的支柱,城中妇孺百姓寄托希望的,居然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吴山眼眸一颤,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贺千帆没再说什么,叹了口气,摆手驱他离开了。
他趔趄着离去的身影和华璋擦肩而过,二人都没有打招呼。
顾明音被华璋搀扶着登上城门,城内百姓情绪刚刚抚平,这处闵军也退了兵,守军正在闸楼上清点伤亡。
贺千帆观察远处动向,看到顾明音往这边走来时微微皱起眉头,说:“你来做什么?”
闸楼是攻守交战前端,万一闵军攻来,这里将会一团乱麻,暗箭伤人,刀枪无眼,他根本无暇护住这人。
除非万不得已,他是打心底不愿看到顾明音站在闸楼里。
顾明音在满地伤员中,堪堪站稳了脚。夜色中他看不清贺千帆脸上表情,只知他语气并不算和善。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吞进肚底,再张口时却是对贺千帆嗔笑道:“我来看你死没死。”
贺千帆提起嘴角冷哼一声,凌空挥动手中利刃。说:“那恐怕让你失望了,我好的不得了,手脚灵活,精力充沛。”
顾明音并未回话。
天与地的交界被夜幕磨平,在月色中合了缝。
华璋向远处看去,半点也看不清明。说:“将军,城中百姓已安置妥当,北大门已被守住,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贺千帆先是没说话,双眸如古井深潭,幽幽地凝着前方。
顾明音五指用力扶在墙上,维系他抑制不住下跌的身体。问:“敌军来了多少,粮草存放何处,可派人探清?”
华璋担忧望去,他只轻轻摇了摇头。
贺千帆道:“派人去探了,具体还未可知。”
华璋说:“子晦,你果然料事如神,真让你说准了他们定会夜间突袭。”
顾明音自从到了靖州便没怎么好好歇息过,他眼下似乎是感到不适,华璋话落后,也只是勉强点头做回应,不再多说什么。
贺千帆收回目光,嗤道:“没有半点胆量气魄的人,做惯了乱臣贼子,惯守贼人本性,忘记如何正面与人打交道,只敢背地里偷袭。但也不是多难猜测。”
“那将军可有对策?”
华璋感觉怀中的重量越来越沉,他从原先的搀扶到了得需费力托着顾明音的程度。
他开始意识到不对。
贺千帆并未注意到那边的情况,只笑了笑,回答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话音未落,便听华璋提高了声量,大喊:“子晦!”
贺千帆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接住了将要跌倒的人。顾明音像溺在水中不断下潜的人,拖着他一起往下坠,就连背后也一身冷汗。
“顾明音,顾明音!”
顾明音脑子里嗡嗡作响,双腿也软的使不上力。他眼前一片模糊,等意识清醒过来,才看清贺千帆的脸孔。
贺千帆皱着眉将他抱起,朝闸楼下走去。
等到了房里,他将顾明音放在床上。顺势蹲在床边,前后将人检查了一遍,确定并无外伤后停住动作。
“我告诉你不要来,那里危险,幸亏你现在只是身子虚。”他的话越说越快,声色急切:“你若真是被闵军所伤,我到时怎么……”
他方才一直低着头,如今才逐渐上移目光,却在抬头看到眼前人的样貌时徒然顿住,未合的双唇翕动,随后便闭上了嘴。
顾明音等了片刻,问他:“你到时怎么什么?”
贺千帆自下而上看着他,说:“我到时怎么跟你叔父交代?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烛火映在他眼眸深处,他的眸子亮如永夜的星,好像有什么缀在里面,险些消失不见。
顾明音挪开视线,平淡地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叔父肯让我来,便不会计较这些。”
贺千帆不信命。
“胡说。”他说:“不是还有句话么,叫人定胜天,你不去闸楼找罪受,城门不破,你半点事也不会有。”
顾明音咳了几声。贺千帆站起身,顾明音也想起来。
他知道这人不放心,便安慰开解说:“你好好休息,把自己照顾好,城门我和魏泉还顶得住,再不然还有华璋在,你不必担忧。我向你保证,若是真到了守不住的那刻,我也绝不瞒你。”
“不是。”顾明音轻声道。
他从不质疑和担忧这人的能力。
可贺千帆已经走出了门,他抬头时只望见那与门框流连的最后一抹衣角。
顾明音叹了口气,尽管无人再听,依旧补全了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我应该和你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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