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武三年春三月,周军占据北方大片地区,向天塞关进发。
那一战中,贺千帆有一段和今日同样的遭遇。不幸的是,他战死在天塞关之役中。
他死的那日,是他的生辰。二十岁,是他及冠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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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千帆坐在秋千架上乘凉,他轻晃着坐下木板,看着树上新长出的一朵花苞发呆。
傅熙州是何时来到他身后的,他都没有发觉。直到他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贺将军也爱伤春悲秋?还以为你没那个心眼。”
“傅熙州。”贺千帆只用听的就知道是他。他转过头,看着那张屡见不鲜的面孔。说:“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学别人感怀伤事的时候。”
贺千帆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这样的话早都见怪不怪消化殆尽了。
贺千帆又坐正身子,叹了口气。说:“今日是我及冠的日子。”
他顿了顿,一贯如往常般露出轻巧疏朗的笑,语气中仍能捉出一丝不易察觉地落寞。
“我父兄离去的早,就算太平年间,也很难拼凑出一场冠礼。但至少......”
眼下时局动荡,无人加冠于他,连句祝辞都没有。
傅熙州没有回话。
其实在大部分相处当中,傅熙州都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他的话不多,没有耐心去听人废话,侃大山更是万万不可能的,这些都只会让他更加烦躁。
庭院中只有时不时几声鸟鸣。贺千帆听到傅熙州离开的脚步声。
真讨厌。
贺千帆想,这人怎么一点同理心都没有。
他踢了踢脚下的几颗小石子,一下飞出去老远,扬起一个弧度后砸回地上。
“傅熙州,你这个人真是,脾气差、没耐心,还……”
蓦然,他感觉脑袋一重,好像被人在上面按上了什么东西。
贺千帆不明所以摸了上去……是他的兜鍪。
傅熙州声如冷玉,说:“冠礼时要三次加冠,而如今眼下政局不稳,北方疆域尚未收复,其余二冠先舍去不念,唯皮弁当视为重中之重。今日仓惶,未操办冠礼,三冠也没能筹备。只你我二人,我为大宾,兜鍪为皮弁,于庭中为你加以此冠,望你此后不忘今日之景,保卫社稷疆土。……另外,我脾气差、没耐心,还什么?”
冠礼时加于受礼人的缁布冠、皮弁冠和爵弁冠,这三冠分别意味着获得参政、服役戍卫家国以及参加祭祀大典的资格。
傅熙州这一番别出心裁的改制令贺千帆尤为印象深刻。
皮弁意味守卫河山,可一般的皮弁冠仅仅是一个华丽的装饰,论及它所代表的含义,那里比得过这只亲历沙场腥风,染过敌军血水,伴着他一同目睹了失地收复的兜鍪更加亮眼。
贺千帆心中一颤,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迅速伴随血液遍布全身。
他转过身去看傅熙州。朝光穿透树盖的缝隙洒在他身上,显得他整个人格外清寂。
傅熙州下敛眉目,眼睑下有一颗不易察觉的泪痣,却在光照下变得尤为引人注目。
“还......”
傅熙州在等着他的答案。
兜鍪没有戴稳,松松垮垮的搭在头上,还有些歪,看起来略显滑稽。贺千帆脱口而出:“还……人美心善。”
傅熙州讥笑着走到他身前,双手提他扶正兜鍪。说:“正常来说,现在你应该是跪着的。”
兜鍪规矩立整,戴正后贺千帆的形象兀的从好笑变得满身正气,细微差距下天翻地覆的转变,饶是傅熙州这般淡定,也微微挑了挑眉。
贺千帆说:“你是以什么身份给我加冠?”
若是长辈,傅熙州也不过稍长他四岁,若论官职,他和傅熙州也算是平级。
傅熙州神情淡然地道:“大周的武安侯。”
大周的武安侯。
贺千帆定了一刹,他都已经快忘记了傅熙州的这层身份。
他看着这位面冷心温的武安侯,突然笑了出来。
他想起,傅侯爷及冠那年,大周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大统。傅熙州的冠礼阵势浩大,河中之人近乎人尽皆知。当朝宰辅为大宾,替他加冠受礼。那场冠礼宾客盈门,榑都有权势的官家士族都来了个遍,规模堪比皇室宗亲。
和傅熙州的那场冠礼相比,贺千帆的这场就显得过分简陋冷清。
举目四望,除了花树就只有他和傅熙州两个人。
但......武安侯伴在他身侧,如此清贵矜傲的人为他加冠。管世人如何显贵热闹,他自认这场冠礼比的上任何人。
贺千帆抬手覆上那只为他扶正兜鍪的手。傅熙州是想挣脱的,但贺千帆握的太紧,他动了两下后便任由他去了。
他们在树下僵持,摆着不变的动作。贺千帆自下而上仰视傅熙州,笑着说:“傅侯爷下一步,是不是该给我取个表字?”
“可以,”傅熙州低敛眉目,点了点头,倒是不推辞。说:“阿娘阿耶为你取名千帆,是取自行过百川、过尽千帆之意,顺从此意,我便为你取字行川。望你冲州过府,涅而不渝。”
他停住,静默片刻补充道:“余生顺遂。”
贺千帆有些愣神,傅熙州站在他身前,好像披着一道光。他从未有哪个时候像此刻一样想一把抱住他。
冲州过府、涅而不渝,这些都是前话,在动乱的尘世中,傅熙州更想他福泽绵长。
贺千帆没有握住傅熙州的那只手不自觉溜上来,轻轻摩挲他的后颈。
傅熙州问:“你紧张什么?”
贺千帆喉头上下滚动,摩挲的动作没有停下,说:“我哪有紧张?”
傅熙州轻挑起一边眉。目光移向他另一只手,说:“能放开了么。”
贺千帆松开他的手。傅熙州抽回手,那双手被捂得有些发热,他动了动手指,嘲道:“你火气挺旺。”
方才那段时间里,他一直握着这人的手,这动作太奇怪了,但他做的未免太自然了。他甚至忘了松手,双目一转不转地凝着傅熙州,到现在贺千帆才感到有一丝窘迫。
他咳了一声,微微偏过头去。说:“接下来该做什么?是不是该叩拜叔伯双亲?”
贺千帆跳下秋千架,走到庭中,随意对着某一处方向看了看,明光照射下,他眯起双眸,转过身对傅熙州说:“我双亲早已辞世,叔伯亲眷也远在西宁,世道艰难,也不知还在不在这世上。我就对着西宁的方向扣个响头,让西风捎给阿娘阿耶。”
傅熙州站在那看着他,是一贯的疏离和安静。贺千帆顿了顿,说:“你不一起吗?”
傅熙州乜着他,淡声说:“受礼人跪拜双亲,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是拜天地吗?”
贺千帆低声说:“原来,不一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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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乱年间人命最不足挂齿。贺千帆上半日还在和傅熙州一起东拉西扯,下半日便与他天人永隔。
闵军突然袭击外加城下设伏,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他们被困于阵型中,如同身陷囹圄的困兽。困兽之斗,仍可在奋力一击后在牢笼撕裂一线生机。
“这样下去都会被拖死。”
可短暂的空隙,不足以他们全部逃脱。敏锐的猎手会迅速察觉,以最快的方式堵住他们的去路。
“撑不到援军赶来了,想要得生,唯有自救。”
眼下之境,若想逃脱,必须舍去有一部分人分散抵挡住闵军的攻势,如此一来,才可留得他人的活路。
“傅熙州。”
那一刻贺千帆明白,他和傅熙州,只有一个人能够离开了。
“……你带兵快走。”
……
傅熙州带兵突围,顺利入城。
闵军被他们拦住了大半,余下一路穷追,逼近城门楼。
说来也巧,那日的闵军将领也是金承云,他依旧精壮得像头牛,驾着马挥动他的那把乌铁刀,奋力朝贺千帆劈来。
只是当时少了那块脸上的长疤。
贺千帆持枪与他交战。横枪阻挡间,他对闸楼上的傅熙州大喊:“傅熙州。关城门。”
那人挣扎了几瞬,在闵军就要进入城门前一刻,他终于下达了这个命令。
“关城门——”
傅熙州其人冷淡孤傲,声音也如被寒潭之水浸透的玉石,清润而淡然。贺千帆好像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大声的说话,那声音近乎嘶吼,夹杂着几分与他匹之不相配的喑哑。
“放箭。”
他下令放箭,射向城下的闵军,协助后方将士冲锋。
贺千帆笑了笑,心想,傅熙州和他的配合确实足够默契。
“贺千帆……”傅熙州突然大喊道,但他没有将这句话说下去。
金承云的乌铁刀袭来,贺千帆连忙调转枪头,可他依旧分了心,他在想,傅熙州没有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
是贺千帆,小心。
还是贺千帆,你别分神。
又或者,他只是想说,贺千帆,你快回来。
可是那句话终究只说出来一半。
贺千帆感觉胸口钝痛,那柄乌铁大刀从他身体里抽出来,鲜红的血染遍一整个刀面。
他僵硬着身子跌落下马,呆滞地看着面带鄙夷之色,自上而下睥睨着他的金承云。
金承云脸上的那道疤赫然醒目,他好像不知疼,用力蹭掉脸上涌出的血,舔了一口带血的手指。血迹殷红半边脸。
他享受将相匹敌的对手斩于马下的快感。笑起来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贺千帆看着眼前这人,自嘲地想,我也想回来啊。
可惜那时没有天时地利,没有赖以躲藏的地势山岭。
他有多想活着回去。傅熙州不会知道。
金承云道:“什么大周名将,也不过如此。”
贺千帆啐出一口血,说:“总有一日......”
金承云轻蔑一笑,并不给他说完这句话的机会,讽刺道:“我看你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他骑马从贺千帆身上踏过,贺千帆浑身上下普通被反复碾压,五脏六腑好像都移了位,疼得厉害。
他身子一挺,吐出一大口血来。躺在尸身血海中,双眼木讷失神地望着天。
他不该想起傅熙州的,可到了现在,他脑中浮现的居然依旧是傅熙州那张清冷凉薄的面孔。
他给他带上兜鍪,说:“我便为你取自行川……”
行川啊。
上天偏不怜他,冠礼的祝辞祝他福泽绵长,这祈愿连一半也不愿意给他。
他的这片帆,终究是没有行过天塞关中的那条川。
但——
他赶着在及冠这日去见阿娘阿耶了,那些挂念便无需麻烦西风了。到时,他要告诉他们——
他差一点,就要遇见想要厮守一生的那个人了。
怪新武三年的春风太冷,天塞关的桃花开的正好,他一时贪慕眼前景色,没有走出那年的春天。
大周最年轻的那位将军,死在了他的及冠之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