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宣二年二月,告破了一桩银钱总量巨大的州县贪污案,主犯三人,涉案十六人,皆被押送榑都,等候发落。
这件事在榑都传得沸沸扬扬。三司会审过后,证据确凿,永宣帝大怒,当庭便下令斩首示众。
风客来内,谢景元敲着筷子。悠悠道:“原本接到庭北的密信,说粮草运输环节出了问题,还想要暂时压住此事,没想到,倒是先被旁的人捣出来了。”
“什么意思?这事不是庭北上报的?”贺千帆问道。
“明宣并未上奏。”谢景元说。
若不是庭北,那又会是谁人将此事抖出?贺千帆还没来得及问,就听谢景元继续说道:“这件事的源头——在西宁。”
西宁?
贺千帆说:“怎么会是西宁?”
“就因为是西宁,顺着西宁的粮道一路彻查,这才查到了樊、苍二州受贿之事,这二州刺史连带一位樊州司马,全部被判处斩首。”
“这也太快了。”魏泉说,“从西宁上报到彻查,一共才多久?这就定案了?”
谢景元一摆手。无奈道:“没办法,铁证如山,就摆在那儿了,一查一个准。韩琅韩尚书,带着一群文官清流,在明德殿外长跪不起,说审理过程不足月,恐有弄虚作假的嫌疑,叩求圣人重新审理定罪。”
他轻笑一声,说:“这怎么可能,圣人那话都说出口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也不知,这群读书人一天天的在想些什么。他们越是这般,圣人就越生气,能重审才怪呢。”
贺千帆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抓住谢景元的肩膀,问:“等等,你说哪个州?谁要被斩首?”
“你巡街的时候都不听闲言的吗?”谢景元说,“樊州。樊州刺史,杜林。”
“樊州刺史......”贺千帆喃喃重复。
这不就是他去青灯观祈愿时,韩琅找他那日,提到的那位至交吗?
他......被斩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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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葳蕤,闻到几声婉转鸟鸣。青竹林下一方石桌,石桌左右各坐一人,手执一色棋子,对弈于棋间。
黑子迟迟未落,视线在各方来回游走。手握白子的人朗声笑道:“林兄,认输吧。你已无路可走。”
那人轻声笑道:“别急,还有后路。”
白子方正是韩琅,他凝视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扬起一个笃定的笑,说:“林兄,别挣扎了。”
杜林却说:“再等等。”
他的手悬在石桌上许久,韩琅只静静等待,想看他到底有什么法子挽救这盘必亡之局。半柱香燃尽,杜林将棋子放回到笼中,站起身对他说:“走吧,去别处转转。”
“林兄!你耍诈!棋还未下完,上哪儿去?”
杜林边走边说:“没有耍诈,棋留着以后再下。”
韩琅也放下手中的子,追上他,说:“林兄,你从前下棋便不如我,这棋明明就是输了,还不愿承认。”
“没有。”杜林面容温和,说:“是我输了,可这盘棋没有。”
“有什么区别,你不正是执棋之人?”
杜林摇了摇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杜林前行的速度忽然快了起来,他分明没有迈多大步,可韩琅无论如何就是跟不上他的步伐。
“林兄,你等等我。”
杜林回道:“我找不到黑子的生路了,但你可以,你要记得今日这局棋,终有一日,将这破局之路找出来。这些,就拜托你了。”
韩琅一阵心慌:“林兄,林兄。这是何意!你要去哪?等等我。”
韩琅拼尽全力朝他跑去,二人间岔开的那道距离,却怎么都没有发生改变。
杜林停了下来。
那日他穿了一件素白衣袍,墨竹点在胸前,他看上去消瘦了许多,身姿却仍立得笔挺。朝光斜插过竹林,打在他身上,韩琅看到了他眸底一片悲郁。
“琅弟,”他轻轻开口,勉强勾起唇角,说:“这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你多保重。”
这话说完,韩琅便见,有血从他头顶流下,遮盖住整张脸孔。
“什么意思!”韩琅大声呼喊。“林兄你……”
不等他再说半个字,只听咔的一声响,杜林的头便从脖颈上掉落,顷刻间,身首分离。韩琅眼前,只留下一具无头身躯,矗立于原处,平整的切面处,流出汩汩血水。
“林兄——!!!”
韩琅猛地坐起身,看着眼前一片漆黑,他才意识到,原来是场梦。
他的后背被冷汗浸湿,靠在床边微微喘息。门外守夜的侍从听到呼声,推门而入,问:“主子,怎么了?”
韩琅摇头,哑声道:“无事。”
他向一处看去。窗棂下的小桌上,摆着一盘未完的棋局。
韩琅披上大氅,走下床,来到榻前。
他与杜林自幼相识,一同求学入仕,年少时几乎形影不离。新武年间,他不愿同姜翎做事,毅然选择辞官归乡,当时杜林已是樊州刺史,是杜林接济了他,永宣复朝后,也是杜林,重新向圣人举荐了他。
杜林曾在几月前,向他寄来一封信,信中隐晦透露出粮道贪赃和廉州灾情,可碍于没有更加明确的罪证,韩琅也无法插手此事。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杜林竟来榑都找到了他。也是这一次,他们在时隔多年后,又下了一盘棋。
杜林在临走时,向他作了个长揖,过了很久才直起身。说:
“琅弟,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与你相见。”
韩琅当时不懂,如今想来,他许是那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结局。
再见面,便是在刑场。韩琅看见他,他却没能看到韩琅。
月光洒上棋盘,走过的每一手棋子都历历在目,清晰地呈现在眼前。韩琅看着这盘棋,始终找不出生路。
“林兄,破局之点,究竟在何处……”
寂静的,无人回应。
半晌后,他换上官袍,穿戴好帽冠,对侍从道:“拿上我的牌子,进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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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千帆刚步入明德殿的大门,便看到永宣帝拿着一块布,往起居郎额头上按。
起居郎施尔惊慌地道:“圣人,不可,不可!”
“圣人,这是怎么了?”
施尔的随身书籍散落一地,桌角边隐约能看到一小摊血迹。
永宣帝继续捂着他的头,即便施尔嘴中一直不断地说着不可不可,永宣帝就是不撒手,他鼻子一皱,看到贺千帆就像等来援军,连声道:“傅侯快来!他要寻死!”
施尔:“圣人,臣何时……”
他刚开口,就被捂住嘴巴。永宣帝松开手,那团布上一片血渍,施尔的头上也留下个不大的疤,血丝黏在发上,甚是狼狈。
“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宣太医来瞧瞧。对了,圣人,”贺千帆指了指门外,“韩尚书还在外头跪着呢。”
贺千帆来的时候,韩琅跪在明德殿前,细雪落了满肩。
“让他跪!”
永宣帝偷用干净的纸张擦了擦手,听到韩尚书三个字,火气直冲天灵盖,将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他这是在威胁我!他居然敢威胁我!就让他跪,我是不会宣他进殿的,我堂堂一国之君,还能叫他给牵着走?”
施尔握笔欲写,落笔前瞥见永宣帝在靠自己,警惕地将书册往怀里护了几分。
永宣帝说:“你记,你记,你记。我今天又比昨天多排一次龙气,这个你一并记下来。”
贺千帆笑了笑,说:“犯不着跟记注官动气,这是他们的职责不是?”
“他们这群读书人,也不知读的哪本书,学的什么道理,一个比一个主意大。”永宣帝提高了声音,像是要故意说给谁听一样,道:
“圣贤教你们违逆君主啦!”
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捂脸:“尤其是这个韩琅,跟个兔子一样,浸润能力极强,放进朝中一个大韩琅,过了几天就能给我生出一朝小韩琅来!年纪不大,性子却无趣得很。原本他一个人就够烦的了,现在倒好,带着一群人来烦我,就跪在明德殿前不走,我都不敢出门!”
他满脸委屈,说:“我都做皇帝了,还得看他脸色?”
贺千帆捡起纸团,说:“是为了请您重审二州粮草贪污案?”
“那还能是什么?”永宣帝点头,“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者说,你看他这个态度,是‘请’吗?他是赤裸裸的威胁!一副不顺着他就死不休的样子,他要给我横,好啊,那就耗着吧。”
贺千帆憋着笑,被永宣帝抓到,呵道:“你还笑?你赶紧想办法把他给我弄走,或者随便找个罪名,抓去你那个金吾狱里待几天,等到用他的时候再放出来。”
贺千帆说:“圣人,我抓人也得讲求罪行的,韩尚书这种,当以何罪下狱?请您明示。”
施尔衔着笔杆,永宣帝说:“这句掐掉别记。”施尔微微皱眉,永宣帝立马改口道:“行,行。我不干预,我配合着诸位。”
贺千帆仿佛知道施尔头上的疤是怎么来的了。他说:“您要看他册子了?”
“我不敢了。”
永宣帝双手抱头,崩溃地趴在桌上。
韩琅在明德殿外请见,连着跪了好几日,永宣帝一日不见,他便跪一日。也有与韩琅交好的人来替他说话,却都被永宣帝打发走了。
今日,他正应付完一波,就见施尔奋笔疾书地记录。永宣帝烦躁不已,他早就想看看施尔到底写了他什么,便说:“《起居注》里记了什么?你把那个本子给我看看。”
记注官的记言,总是忌讳君主加以干涉的。施尔当即严词拒绝。
“君主言行,好坏皆要记载在册。便是这样,才可以起到约束君主的作用,圣人不应查看。”
永宣帝并不接受这套说辞。
他是天子,普天之下,哪一样东西不是他的?韩琅他管不了,一本破本子他还不配看了吗?
他高声震慑道:“少废话,我命你拿过来。”
施尔摇头。
帝王之怒,指不定是要流血的,他实则心中也有畏惧,硬是装出镇定自若的模样,说:“不可。下官所记之言,圣人不该过多过问。”
永宣帝:“我若非要看呢!”
施尔说:“那臣只好效仿前人,撞柱明志。”
这里有个屁宫柱!
永宣帝说:“那你撞一个我看看。”
施尔心一横,闭着眼朝桌角撞去,“嘭”一声响,血顺着桌边流下来。
永宣帝急到就差哭出来了。他噌地起身跑过去,扯住衣服上的一块布,就往他头上盖,一边喊着传太医,一边喃喃:
“你至于不至于啊,我不看了,不看了还不行么,你这一撞,我要完蛋啦!我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后人唾骂几千年!‘刘珩是个逼死忠良之臣的昏君!’,昏君!”
施尔惊恐地看着那块布,道:“不可,不可。”
永宣帝道:“可,可。不是,不可,不可,都听你的,听你的。”
……
施尔有些尴尬,他摸了摸额角,伤口处血液早已凝固,只是疤痕看起来骇人。
贺千帆看着窗外积雪,说:“这几日又降了雪,正是冷的时候,韩尚书跪着该难受了。”
永宣帝哼哧道:“他要跪的,又不是我让他跪。再说了,冷他不会回去么?难不成他还真在那跪上一夜?”
贺千帆看着情绪就快失控的永宣帝,叹了口气,试图安慰道:“圣人,其实……”
他刚一开口,门外传来宫娥的惊呼声,道:
“不好了!韩尚书昏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看~
后面要进入粮草案的新剧情啦!
跟亲友聊这章的时候,我吐槽:小皇帝总是和他的起居郎生气!
亲友:这挺好的,你看他对别人客客气气,就对起居郎发脾气。
我:对,他只对起居郎发脾气,还有韩琅!
小皇帝:对别人我唯唯诺诺,对韩琅我重拳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