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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苏幕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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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水洼映着浅淡孤月,将两道黑影收入。

雨后静夜,热闹喧嚣隔着一条长街传来,朦朦胧胧的,似是展开一层轻纱幔帐阻挡。

墙垣一旁垂柳静默着,让东南方向滚来的一阵风在绿叶之间搅动,流水一般,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夏夜的风,有路边白杨垂柳的味道,有远山翻越城墙送来的林木混杂泥腥的气息,也有一街之隔,带着柴火焦味的人间烟火气。

阿浮他们三人垂首蹙眉,不敢乱动。

清风拂动洛怀珠胭脂红的襦裙,素白披帛卷起飞舞。

她缓缓转身,脸上笑意未散:“云舒郡主乃性情中人,直爽大方,三娘倒是与她有些相见恨晚。”

沈昌脸上挂着和蔼的一层皮子,笑道:“如此。”

“自然。”洛怀珠望了一眼天边浅浅的月,笑道,“阿舅可曾用过饭?戌时将至,不知郎君是否在等候,我先回院子了。”

她福身行礼,朝沈昌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昌一动,她便提起裙摆往里走去。

二人于回廊分两边走去,随着微红灯盏撞入黑暗之中。

回到院子,沈妄川支走书童,阿浮才长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沈妄川看向她:“发生什么事情了?”

院门外还有护卫守着,阿浮只得低声把今日的事情简要说一遍。

她觉得怀珠阿姊真是厉害,每日悬崖上头走蚕丝一般,还能面不改色,嫣然浅笑待之。

听完此话,沈妄川张嘴想要说“此行太冒险了”,可转念一想,他们本来就是走在刀尖之上,何时何事不危险,便又闭上嘴巴。

嗫嚅片刻,见洛怀珠已然卸去妆容,才道一句:“万事小心。”

洛怀珠忽地听到这么几个字,有些莫名,片刻才明白他是在回应方才阿浮所言,浅笑点头。

“多谢,我晓得。”

她让阿浮带上寝衣,前去耳房沐浴更衣。

沈妄川避嫌,跑到里间卧榻坐下,随手拿了本书看着。

书上方正墨字,半个也没有入眼。

啪——

书被丢到案桌上,震得桌上莲花铜盏烛台微微震动,洒落烛花。

沈昌理了理褶皱起来的袖子,指着桌上摆好的笔墨纸砚,道:“查到什么,都画出来。”

一身皂衣的护卫恭敬行礼,后退两步,坐到桌前画了半个时辰。

沈昌细细看过,问了一堆问题,让护卫点头摇头回应。

“这么说来,江南的确有一个叫洛怀珠的人在山间庙宇养病多年,五年前才让即墨兰带走。”他屈指敲着桌面,“莫非洛怀珠便是即墨兰故去阿姊的遗腹女?”

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

不对。

又似乎一切都能对上。

这种直觉和线索完全对不上的感觉,让沈昌隐隐觉得身上发冷。

他如今竟分不清,洛怀珠与林韫,到底有什么区别。

明明是性情与样貌都截然不同的两人呐。

沈昌慢慢把眼睛睁开,挥手让护卫先行退下,自己将那些纸全部烧掉。

他看着火舌把东西全部吞噬,把杯盏中的茶全部泼下去,才起身往外走去。

夜风从窗缝溜进,吹走火盆上层灰烬,露出几片泛黄烧焦的纸张。

窗外有黑影从缝隙间滑进来,伸出一只手,将火盆中残存的几片纸张捡走,又顺着窗缝出去。

如风吹过,了无痕迹。

这些,沈昌都不知。

他离开院子后,暗中护他的几个护卫也跟着离开,只留下两人看着院子。

两双眼睛,不在高处,总归看不全四面八方。

沈昌此时已到王夫人住的院子里。

院子全是草地,除去一架秋千,空旷寂寥得只剩下几间屋子。

王夫人一身雪青襦裙,头上只用一根木簪梳着一个高髻,她许是刚跑完歇下,不施粉黛的脸庞汗珠点点,发髻也歪斜到一边,碎发贴在脸颊两边。

她是狼狈的,可也是美的。

岁月给她的眼角、脸颊带去几丝皱纹,却并不增添老气。

她不过是像一块木头、一具木偶,失去生气,死气沉沉缠满身。

沈昌背着手,缓步走到王夫人面前,低头看她:“卿卿。”①

王夫人眼神虚虚,不知落处,对方所言,似乎并没有听到。

沈昌瞧她模样,从怀中掏出锦帕,替她擦去脸上汗珠与沾惹的草屑,再把散落秀发重新挽到她耳后。

他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看得伺候的两个侍女眼睛通红。

“卿卿。”沈昌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微凉的手,慢慢搓热,“你快点好起来陪陪我罢。你这般模样,真令我心碎如死。”

王夫人毫无所动,依旧眼神空虚。

他自顾说了一阵体己话,听得侍女背过身去偷偷哭泣。

“好了。”沈昌终于休罢,起身捶捶腿,抱起轻飘飘的王夫人,“我不啰嗦了,我送你去歇息。”

他将王夫人放到床上,拉过被子替她盖好,安抚她,让她闭上眼睛。

做完这些事情,他才退出门外,问两个陪嫁多年,不肯离开王夫人的侍女,王夫人最近情况如何,问得事无巨细,连洛怀珠送来的点心王夫人吃了几块都清清楚楚。

问完话,他又不厌其烦,耐心叮嘱照顾王夫人的一些事情,才依依不舍离去。

侍女举着袖子擦眼泪:“我们娘子都这样了,阿郎还是如同当年一样情深。希望老天爷长眼,让娘子早些清醒过来,不要继续这样下去了。”

“若不是阿郎坚持让娘子留下,恐怕娘子这辈子就要青灯古佛了。”

两人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抱头痛哭。

屋内,王夫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一双死水似的眼,紧紧盯着后窗,淌出眼泪来。

屋内后窗全部被封死堵上,两边通往屋后的地方也砌墙堵死,她们三人只得在屋内、屋前小小地方活泛筋骨。

那一同被封死的树木,只能随着天地雨露风霜的恩泽,肆意生长,半是葱郁半是枯败。

低矮的、被遮盖了阳光,抢占了雨露的,连根都腐朽成了肥料,高壮的,肆意生长出枝丫的,半边遮上屋瓦,令内里格外荫凉。

谁也瞧不见葱郁之下,那腐败的枯草,只需轻轻一吹,就能成灰散去。

王夫人一双漆黑眼睛浸在黑暗中,没有半点光。

许久,她缓缓合上,如同沉疴朽木,再无别的动静。

*

过几日,风轻云净。

初夏日暖,清晨金光笼罩庭院花木,灿灿一片,好不耀眼。

恰逢沈昌修沐,顺势提出:“三娘到我们沈家这么久,我们还不曾一家聚聚。不若趁此机会,到北郊踏青游玩一番可好?”

北郊开阔,可游湖可爬山可策马,的确是个不错的去处。

沈妄川一听到“北郊”这地方,就下意识皱眉头。

他可没忘记,上次出游,沈昌做了些什么。

洛怀珠倒像是完全忘记了上次的事情,欣然应允:“好啊,听闻北郊可策马。上次东郊遇险,才知道自己马术糟糕,若是可以,三娘想要多练练,技多不压身。”

她每句话,都能不经意在最忌讳的事情上蹦跶而过,又合情合理,并无夹带。

沈昌蔼然一笑:“修沐日,北郊甚多踏青同僚,若是家中有善马者,阿舅替你物色物色。”

他俨然一副好公舅为新妇着想的模样,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至极。

洛怀珠笑得杏眸弯起,不胜自喜:“那就先多谢阿舅了。”

二人聊出行须得齐备什么,聊得火热,沈妄川话都插不上。

“对了。”沈昌将粥水喝完,放下勺子时道,“你阿姑身体抱恙,已许久未曾出门。她最近几日精神尚可,我想带她出门走走,或许对病情有利。你们不必担心照顾她的事情,侍女、护卫都在,我也会一直陪她。你们年轻后生自己玩就好。”

沈妄川在此六年,只听过王夫人自王家被抄家流放,王大人归乡途中想不开跳水自杀后,就彻底疯了,闹出不少事情来。

他一直觉得,王夫人身上大概还有什么可图之处,才会令沈昌多年不弃。

若不然,按照王夫人前些年的疯劲儿,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沈昌大可以顺势把人弄死,一了百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

沈昌到底图什么。

朝食间,沈昌便吩咐管家备好车马物件。

吃好坐一阵,便能出发。

阿浮素来食量大,得备更多糕点粮食,她便自己去收拾。

洛怀珠与沈妄川候在马车旁,见沈昌小心翼翼搀扶着一位宝蓝团花襦裙的美妇人出门。

“小心抬脚,有门槛。”他说话间透露出来一种特别情深的温柔,没有人听到会不觉得,他爱这个女子入骨。“下台阶了,小心别踩裙子。”

他说得小声,仿佛耳语,并没有让外人窥听之意。

四人一车同行,相对坐下。

洛怀珠瞧沈昌一路上那精心照顾对方,温柔耐心的模样,忽地觉得,沈昌其人外头风评甚好,人人夸赞,似乎也合理。

王夫人因车马颠簸,瑟缩一下,他都能扶着对方胳膊,小声安慰:“卿卿别怕,我在。”

洛怀珠含笑看上半天,生怕自己待会儿被颠得呕吐,于是撩开车上帘子,招呼沈妄川一道瞧瞧京城热闹街景。

途径祥符县,见到一位褐色圆领袍衫,头上绑着黑布,又戴幞头的中年男子。

洛怀珠扣在车窗的手收紧。

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①卿卿:不是王夫人名字,只是夫妻间的爱称(如林觉民《与妻书》“意映卿卿如晤”),后来泛用为对人亲昵的称呼(有时含讥讽意,如最经典的《红楼梦》“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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