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现已经震惊过了，眼下只是有点意外，表现已经淡然了很多。

他看着杨征言，试图复盘事情经过，“张结巴给了钱，杨征周回来邀请你们其他仨和他一起砍树，你们答应了，然后半夜和他一起上山，把我的樱桃树砍了，又连夜裁小送到张结巴家里去？”

四人用沉默代替回答。

杨现半响没说话，太蠢了，这四个人简直太蠢了。

砍了自家哥哥的树，巴巴地送别人家去……

“张结巴给了多少钱？”杨现又问。

其余几人没有回答，只有杨征言伸出了两根手指。

“300？”吴慧英气愤不已，“这不就相当于你们把我家的书拿去卖给张结巴了吗？！不是你们的东西，你们凭什么卖？！”

杨征言先回答了前面那个数字，“不是300，大嫂，是30……”

吴慧英当即眼前一黑，整个人狠狠趔趄半步，险些都没站出来，说话时嘴唇都在打哆嗦，“你、你们……是没见过钱吗！”

作为家里老大的媳妇儿，更难听一点的话她也没办法说出口，只能把自己气得浑身发颤。

杨现一连说了几个“好”，语气里带着笑，口吻却无比讽刺，“亲兄弟联合起来把我的树砍倒，卖给生产队大队长，哈哈，我杨现做人已经失败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虽为人骄傲，对外没有多少亲密社交，但扪心自问，对内从未亏欠过家里任何一个人！

作为家里的老大，小时候什么都让着小的，即便长大结婚成家了，能帮的地方也从不旁观。

这就是他的几个兄弟给他这个做大哥的回报！

吴慧英深深地叹了口气，连呼吸都在战栗，“这传出去还怎么在村子里做人啊……”

杨语卓对现在的物价有个大致的概念，那棵大樱桃树即便拿去做棺材卖都不止三百块，现在让四个蠢货以三十块的价格卖给了原本就和他们家有矛盾的张结巴。

就……挺吃里扒外的。

杨瑞益也气得吹胡子瞪眼，抬手又落下，当即打出四个耳光，“啪啪啪啪”的巴掌声在院落里清晰回荡。

“你们不要脸老子要！”他在离得最近的杨征周背上狠狠踹了一脚，吼道，“走，现在就起来，去张结巴家把树要回来！”

除杨征周以外的三人立即站起来。

“怎么？还要我亲自请你站起来？”杨瑞益越看杨征周越不顺眼，“小周，把这事儿解决，你也该结婚搬出去了。”

杨征周整个背部一僵，缓缓站了起来。

杨现今年四十出头，他比大哥小六岁，早就到该结婚的年纪了，只是一直没有看得上的姑娘，才拖到了现在。

老爷子这话的意思……是要他尽快结婚，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掌握经济大权的人同时掌握着决策权。

杨瑞益是这栋瓦房的所有者，在这个家里拥有绝对话语权。

到了这一步，杨征周也不得不屈服。

过了一会儿，这一家十口人点着煤油灯，到了张结巴家门口。

杨瑞益的性子和杨现天差地别，他没有等对方用手电筒照射自己的眼睛，一脚蹬开了张结巴家的木门。

那本就不堪重负的木门在一声巨响后朝两边大开，里面围着一张小桌，相对而坐的两人朝声源望过来。

张结巴看清来人，脸上的表情恐慌又茫然，一手撑着膝盖，抖着腿从矮凳上站起来，迎到门边。

周尹惊诧一瞬，继而淡定垂眸，继续从桌上的大碗里夹菜，埋头吃饭。

不知道是不是杨语卓的错觉，她总觉得周尹在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浑身都松快了不少。

“你、你们，你们怎么……”

“没时间听你在这儿牙齿打架！”杨瑞益只想快点解决家庭内部矛盾的问题，他抬手删了杨征周一耳光，“把钱拿出来还给他！”

杨征周不敢多说，把手插.进裤子口袋兜里，摸索着将口袋的内衬翻了出来，把那些包裹缠绕的布料扒开，从中取出那张为了隐藏被叠成小块的纸币，展开，递到张结巴面前。

后者眼睛歪斜，歪着嘴的模样无时不刻看起来不像在嘲笑人，“我我我、钱、钱我不要。”

杨现和吴慧英脸色一变，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

张结巴这意思是要刁难他们了。

杨瑞益可不管那么多，他让杨征周把钱收起来，声音雄浑，说话掷地有声，“既然你不要钱，我们就收下了，把树也拿出来，该是谁的还给谁！”

“？？？”张结巴简直瞳孔地震，“你你、你这意思、是、既要吞我钱，又又又又要抢走我的木材？！”

他早就听闻杨瑞益最是不讲道理，没想到还真见识到了！

“什么叫你的木材？”杨瑞益有理有据，“刚才还你钱了，是你不要。”

周尹一个没忍住，发出了很轻微的“嗤”一声。

本来就对周尹的一举一动格外关注的张结巴都快要被气成张哑巴了。

“你你、你们、不讲道理！”

“别说那么多有的没的，木材在哪里？”杨瑞益在村上没挂号吃过一台酒，几乎跟全村人的关系都不好，他不搞人情关系，也从不怕得罪人。

张结巴重重的喘息几口，才稳住心神，一边挺直了腰板，一边放话，“要、要拿走木、木材可以，这是我、我花钱买来的，你你、你们也得花钱买。”

“……”杨语卓一听这意思，明白了。

就是想多要钱呗。

果不其然，张结巴张嘴来了个狮子大开口，“三、三百，少了一分钱都免谈！”

说完，他拄着膝盖往矮凳上一坐，摆出一副“有种你们拿我去杀”的架势。

包括杨现在内的六个兄弟姊妹立刻青了脸色。

尤其是杨征周。

他三十块卖出去的东西，现在要他花三百买回来！

杨征言膝盖一软，眼看着就要跪到地上。

忽然后脖子一紧，被杨瑞益拎住了后领。

“别在别人家丢人！”杨瑞益低声怒吼，硬把儿子的膝弯打直了。

张姐把两条腿长长伸着，较为健康的那一条还在不停抖动，尽显得意之色。

想想不久前因为房子让排水沟的事情，杨现一家三口让他在儿子周尹面前丢尽颜面。

这不，风水轮流转。

这次他必须要给这家人一点颜色瞧瞧！

他们人多，如果强行进屋找了，把木材带走，明天张结巴就会在村里说他们一家欺负人。

杨瑞益身体一矮，干脆在张结巴家门槛上坐下，眼睛在四个儿子身上扫了一圈，“行了，你们的雇主也要三百块，这钱你们是要给他还是给你们大哥，好好考虑一下吧。”

兄弟四人脸色十分统一的难看，别说拿出这么多，他们甚至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杨征言想着要赔的数额，膝盖骨又是一软，接着被杨瑞益一脚蹬直了。

“给老子站好，站直！”

无论从人情世俗上来说，还是按买卖规矩，东西卖了就是别人的，想要再买回去，对方要多少都合乎规矩。

这波杨家几兄弟理亏。

他们拿不出钱赔给张结巴或者杨现当中的任何一方，他们更没办法在完全理亏的情况下强行从章节把家里把已经卖出去的木材抢走。

四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神色难看得像吃了苍蝇。

一屋子十二个人都不再说话。

杨竹站在角落里小声抽泣，高花拍着她的肩膀，无声安慰。

杨语卓抱着胳膊倚在门边，一边看热闹一边努力思考着能改变当下局面的办法。

杨现和吴慧英则是一脸沉重，事情到了这步，他们心里也明白，这棵樱桃树大概是拿不回来了。

周尹安安静静吃完饭，在空气近乎凝滞的状态下起身收拾碗筷。

“叮当”的碰撞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很是清晰。

他像这屋子里除了自己没别人似的，把空了的碗一个个摞在一起，两双筷子攥在手里，端到屋子的另一侧，放进瓷盆中，又回来把桌子擦干净，动作流畅自然。

看着儿子这么懂事，张结巴的得意都快写在脸上了。

他假模假样地咳了两声，清清嗓子，但还是改不了结巴的毛病，“怎、怎么说，你们、买还是不买？”

兄弟四人心里想的各不相同。

杨征永和杨征树没有多紧张，毕竟把大哥的树以三十块钱的价格卖给张结巴的人不是他们，他们只是受到了二哥的“挑嗦”。

杨征言慌张得两条腿都在打颤。

杨征周则是咬着后槽牙不说话，他现在进退两难，拿不出钱他就面临着要被赶出家门的结局。

杨语卓无意间朝周尹看了一眼。

对方朝他偏了偏头，轻微扬了下嘴角，似乎在说：这回你要怎么解决呢？

已经到了平时要睡觉的时间，杨语卓的生物钟迫使她打了个哈欠，眼中升腾起的水汽氤氲，使那双眼睛看起来更加明亮。

她站直了，“张叔，我们家这棵树少说也值六百，这三百块我们先欠着，你先把树还给我们，挣了钱我们就还给你，你看行吗？”

“不行！”张结巴一口否决。

“您再好好考虑考虑。”杨语卓笑道，“您如果给我们这个时间，您会有三百块收入，如果不给……”

她转头朝自家人眨眼，“那这树我们也不要了，你好好拿着。”

杨现和吴慧英的脸上在一瞬间出现惊恐的表情。

闺女这是疯了吗？！

这么大棵树，说不要就不要了！

杨家四个兄弟心头拴着的石头骤然落地，心情近乎雀跃。

只要张结巴不答应，他们就可以不用赔钱了！

张结巴陷入极度纠结，他知道这小丫头只是在唬他，一棵树根本卖不了六百，甚至三百……他都觉得困难。

同时他也很担心，如果答应了，他们还不还得起这三百……

周尹倒是看着很有意思，他悄悄给杨语卓竖了根大拇指。

看张结巴迟迟不下决定。

杨语卓拍了拍身上的灰，“行，爸，妈，爷爷，那我们回去吧~”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她一条腿已经跨出了门槛。

张结巴立刻叫住了她，“等一下！”

杨语卓微微一笑，折返回来。

周尹也在这时露出浅笑。

“张叔考虑好啦？”

张结巴一瘸一拐地找了纸笔出来，“可以是可以，但、你你们得写欠条。”

“没问题。”杨语卓笑着回答。

这次的欠条同样由杨现起草，周尹审核。

杨现和吴慧英是有很不乐意的，自己家的树，还要自己花钱买回来……更何况，买回来后还不一定能值三百块。

但女儿冲他们使了个眼色，用口型说：相信我。

两口子决定赌一把。

介于少年和青年的男音戛然而止，欠条念完。

“好啦~”杨语卓朝四个叔叔招招手，“二叔，三叔，四叔，小叔，来签字按手印啦！”

四人面露惊色，继而铁青。

杨现和吴慧英也看懂了，闺女儿这操作意味着：欠条是那四个人还，但树还是归他们家！

四个大男人向杨瑞益投去求助的目光。

杨瑞益视而不见。

这是教育儿子最好的时机，他无心插手。

最终，白纸黑字红手印，兄弟四人一人背上一百五的外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