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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赋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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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随想曲。

主题与变奏。

简洁的宴会厅仅作了些许装饰,几张圆桌前面,是一块低平的方形舞台。这里只有单调的顶光,不似大型音乐厅那样,拥有良好的扩音。

正中间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侧面刻着制作它之人的姓名,还有制成日期。这是从地球带上来的,距今已经有二百余年之久。

多亏保存妥当,琴漆表面还低调地流动暗哑的光。

但琴凳上并没有人。

宴会厅内流淌着小提琴的独奏。

顶光打在费宁金发上,他站在钢琴前,一滴汗水随动作幅度滑出,落在空中,像是从太空基地窗外望去,经常能看见的飞星。

双音,拨奏,弓子仿佛是他右手的延伸。

行到婉转悠长的曲段,费宁轻蹙双眉,低沉滑向高扬,音符代替语调缓缓诉说。

一曲终了,台下战友们立刻鼓掌。

费宁缓缓一笑,弯腰致礼。

钟亦坐在离舞台最远的座位,虽说他也是这场庆功宴的主角,但没人与他相熟,更多人都选择坐在前排,与他们信任且熟悉的费宁攀谈。

费宁显然是个极其耀眼的家伙。

无论是外表,还是展现专业魅力时,游刃有余的演奏。

演出还未结束,按照庆功会的惯例,该轮到演奏颂扬太空军的曲目。

这个场合没有高级将领,所以原声部小提琴首席的费宁可以按照自己喜好演奏。

只是到了最后结束,不得不依照规定,合奏属于太空军的曲目——《群星之舞》。

钢伴走上场。

钟亦注意到,这是一个极为年轻的孩子,黑发黑眸,身型瘦小,却穿着一身不合适的燕尾服。外套对他而言过于宽大,以至于他不得不违背礼仪,将袖口折上去,露出里面红色内衬。

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

钟亦眨眨眼,这个年纪……

他目光沉下去,似乎在回忆什么。

与费宁登场不同,这个孩子调高琴凳,坐上去,一直到双手放在键盘时,都没有等来观众们的掌声。

钟亦在这个孩子身上感受到与自己同样的孤独气质。

都是不受欢迎的,也是拒人在外的。

那十只纤细的手指迟钝了一下,按照常理,他需要给费宁一个音,作为定位。可那孩子低着头,谁也不看,径自按下琴键,贸然开始弹奏。

“该死。”

错过进入时间的费宁低骂一声,立刻运弓赶上。

台下观众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鸦雀无声。

那孩子就像是机器一般,伴奏就是他的任务,熟悉这首曲子的人都会发现,这孩子完全是按照曲谱弹奏,程序化,机械的,毫无感情。

钟亦看见,费宁的演奏全然没有刚才那样肆意痛快。

反而他咬着牙,眉间隐隐有郁色。

不知为何,钟亦从费宁的琴声里,除了愤怒,还听见了压抑到极致的悲伤。

铮!

最细的弦猝然绷断,第一次,费宁的演奏走了音。

这扭曲的音调一下子捏紧了钟亦的心脏。

相同的既视感像一根引线,将他带回十四岁即将垂死的夏天。

-

灰尘,硝烟,停战后死一般的寂静。

钟亦躲在地下室看书。

这栋房子,曾居住过他的父辈,他父辈的父辈。

他的家已经很老了,地面以上,房梁已经倒塌,他年幼时候住过的房间也摧毁殆尽,只有空洞的地下室还算安全。这里堆了很多杂物,还有一些老书。

他在靠近地面的地方开了一扇小窗,扁平口,可以窥见他悉心打理的花园,但也只有很矮的一角。

植物生命力顽强,灰烬也能成为最好的养料。野草可以不用管,但丛花需要耐心打理。

这是废土世界最后一片花圃,是昆虫的赡养地,是自然最后的伊甸园。

闲下来的时候,他就整日躲藏在他的安全屋,沐浴在小窗投射下来昏黄的光线里,静静坐着看书。

看地面上的光斑,一片昏,一片亮,从东向西移,再消失不见。

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或许是老鼠,或许是其他小虫子。

钟亦不在意自己和它们生活在一起。

毕竟在这片区域,除了自己,也只有它们还算得上是活物。

他在庭院里种了各色花卉,供那些小虫痛饮垂露。

本来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自己会成为这栋房子最后一任继承者。

直到某一时刻,或许是安静的午后,琴声突然从他屋前传出来。

演奏者拉得并不好,听得出是在练习,音准有失误,节拍也是乱的。

“可恶。”

琴声间断,同样是少年的音色响起。

“真是浪费这么美的花园。”

钟亦一愣,他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向窗口,只看见一双鞋,纤细的脚踝,以及浅灰色的裤脚。

不自觉地,钟亦屏息,他并不想让误闯入他花园的不速之客,发现他这个近在咫尺的偷听者。

琴声再度传出来,钟亦听出这是小提琴的音色。

这一次,似乎是对方沉思过后的选择,熟悉的曲调,很流畅地响起。

钟亦眼睫轻颤。

他父母结婚时,祖父曾给他们的典礼录像,并刻录成碟片。

当时年幼的他曾翻到这张圆盘,他祖母还嘲笑祖父这个老顽固,说现在都是联网,谁还用这种世纪前的老东西保存记忆。

不料,他们相继离世以后,这里被划定为禁区,切断一切联络,他只能靠小型发电机,在极度思念亲人的时候,找出已经落灰的播放器,小心翼翼将碟片塞进去,一遍一遍看着他们生前的影像。

婚礼进行中,祖父牵着母亲的手入场时,背景音就是这首曲子。

钟亦听过上万遍,他绝不会认错。

花园外,稚嫩的演奏者选择的——

D大调卡农。

一曲奏毕,最后一个音落下。

钟亦缓缓回过神,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入迷到忘记了呼吸。

直到那双脚满意地离去,少年用他还未变声的嗓音,轻哼着曲调渐行渐远。

钟亦这才缓缓打开地下室的暗门,踏入花园。

找到了少年停留的地方,柔软的土壤陷进去清晰的鞋印。

他鬼使神差地弯下腰,用手掌比量了下大小。

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钟亦涨红了脸。

一双眼睛慌乱地在花园中搜寻着什么,他愣在原地,挠了挠头,随后打开地下室入口,跌跌撞撞跑下去,又在杂物堆里翻找着起来。

只找到一捆极细的麻绳。

他量了一下,用别在腰后的刀,割断一截。又带着绳子打开地下室,跌跌撞撞跑上去,回到花园里。

拽了一把阳光下的满天星,握在手里,细小的白色花蕊团成一簇,像是抓了一团轻纱似的朦胧。

钟亦踱步,又挑挑拣拣,转身在靠近墙根的位置,以小刀割下一株向日葵。

他将向日葵和配花用麻绳捆在一起,绑了个难看的蝴蝶结。

蝴蝶结跟他的鞋带一样,耷拉着翅膀,一点也不漂亮。

要是母亲在就好了。

钟亦惆怅地叹息。

以往都是母亲替他系的。

他调整了下花束形状,将耀眼的向日葵在中间绽开。

莫名其妙地,虽然没有见过花园中演奏的少年,但他直觉那一定是个在阳光下闪耀的人。

所以毫无犹豫,他选择了向日葵。

演奏结束,听众要献花,钟亦乐意遵守这个礼仪。

毕竟他是这一大片花园的主人,有着取之不尽的鲜花。

干爽的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钟亦将花束放在那两枚可爱的鞋印旁。

他弯下腰,视线朝右侧偏去,对上地下室的窗口。从那窗户玻璃反照出的影子,他看见了自己的表情,眼神微动。

这是他失去所有亲人后……

第一次,笑了。

-

第二天同一时间,那青涩的演奏者再次造访这里。

钟亦依旧躲在地下室,享受着做一个不为人知的听众。

而那位少年许是看见了钟亦献上的花,清脆声音响起,惊呼一声。

“有人吗?”

悦耳的声音里有些戒备的情绪。

钟亦没有回应,他只是悄无声息地坐在窗下,捏紧书页一角。

过了许久,两人似乎在静默无声里暗自角力。

还是花园里的少年率先败下阵来。

他叹了一口气。

开始调音。

这一次,少年进步飞速。又或许神早就将天赋赐予他,现在发掘并不迟。

他的音符里带着欢快,琴声充满希望。

钟亦攥紧书页,这种感觉,这个时代里并不多见。

他的心脏仿佛随着少年演奏者的琴弦一起拨动。

这一次,他在空无一人的花园,少年停留的原地,放了一束蓝风铃。

不过,花束旁边又多了一张纸,是他从最喜爱的书里,摘抄的一句话。

“我将会用一生善待希望。”

-

之后的一个多月,二人之间仿佛形成了某种默契。

钟亦在他的花圃中,始终用一捧花束,为他的聆听付费。

音符和花圃在这片时空交流,这是属于他们的秘密。

直到某日,钟亦没有再像往常那样看书,他头一回仔细梳洗了自己,不停照着镜子,心脏紧张地咚咚咚狂跳。

他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准备了一捧浓艳的玫瑰。

就是今日了。他想,他要见一见花园中的人。

可是,还没等他推开地下室的隔板,演奏者已经开始运弓。

钟亦僵在原地,他从演奏里听见了忧伤。

极为悲痛的情感,忍不住,吞咽不及的呜咽,急促的鼻息,压抑的喉音。

像是失去了全世界,一堵黑墙隔绝一切,把自己封闭其中,把世界拒之门外。

钟亦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外面的场景,在灰暗的天空下,云层透出垂老的太阳,电线交错网兜住天空,少年抬头,不顾一切地演奏,泪水滑落滴入土壤。

拉弓,拨弦,弹跳。

悲哀的曲调,随着传播,正渐渐吞没世界的一切色彩。

钟亦渐渐垂下手中的花束,火红色瞬间枯萎。

聪慧如他,自然懂得命运的道理,毕竟,他自己也是亲身经历者。

——世事无常,变故陡生。

——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苦难面前,自己手中的玫瑰,实在唐突了。

若是推开这扇门,此刻会为对方带来负担。

他清楚,那人是在以最后的琴声告别。

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来了。

果然……

少年钟亦艰难地吞咽,日渐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他藏在地下室,幽暗不见天日,他无法直面那样的悲伤。

至少在此刻,这份情感不合时宜。

尽管对方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尽管他已经熟悉了对方的琴声。

尽管……

他试了又试,拳头捏紧松开,反反复复。

可还是找不到任何理由去见他。

手中的玫瑰滚到地上,与灰尘揉作一团。

头一回,他闭上眼,抛去一切理性祈求神。

——命运的齿轮若是能听懂神灵的安排。

——就让我们再次相遇,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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